我妈死在我初二的那一年。
那天三月二十二，我过生日，她很高兴，吃了半个螃蟹。第二天就犯心脏病。我从学校骑车赶到医院，见她已经倒在那里了，不说话也不睁眼，只吊着半口气儿。我问我爸爸万林：“还有救么？”他摇摇头。我问医生：“怎么不送到市里去呢？”他也摇摇头。
他们围着妈看了一会儿，突然齐刷刷地站起来，拔掉呼吸机，把推车推到门外，手忙脚乱地扛起担架。我追出去叫道：“你们干吗？反了！”
万林极为镇静地说：“我们回家。”我瞪着他的脸。
“老万，你疯了。”
“人死了，灵魂是要从家门出去的，你懂什么？回家。”
他推开我，把他奄奄一息的妻子装货般装上救护车，又把我拖上去。车子开得飞快，连闯过两个红灯，哭声跟着稀里哗啦响了一路。万林扶着个呼吸瓶，瓶口塞在我妈嘴里；他捏一下瓶子，把气送进去，又松一下瓶子，让气吐出来。看嘴角带出的一点点白沫，可以知道妈还活着。
到家用了不到三分钟。又手忙脚乱地卸下担架，把人平铺在大床上。他们找出家里最好的被子，盖住我妈的身体和黄细的手脚。
我妈借由那个瓶子勉强呼吸了一会儿，呼一口气就吐一点沫出来，像案板上一条待剐的鱼。终于，她一口白沫没吐出来，死掉了。
我坐在沙发里，但是不太想哭。
万林从房间走出来，在商量怎么办后事。我问：“老万，我什么时候回去上学？”
他有点生气，“你这周不用上了。”
于是我就坐在沙发里。
后事很快商量好了，按照老规矩，葬在白银山。
白银山是靖炀高中的后园。
它是一座真的山，大约有五楼高。能在镇中心有座山的高中很不简单，像靖中就是整个大市内数一数二的中学，而白银山是靖中祖传的风水宝地。传说古代那山上有过龙王庙，甚至有谣言讲大教育家季子就住那里。
季子死了，古代人在山顶把他埋了。建国后，有校友死于抗美援朝，为了纪念他，把遗物在山顶埋了。几年前，一个老师得癌症，动用了全校的力量救治，结果没救活，也在山顶埋了。这样埋着埋着，成了惯例。
现在轮到我妈。
我的妈妈是靖中的老师，她在生我的那天生出了心脏病。学校让她休息，调她去看仓库。算到今天，看了整整十四年仓库。
十四年后，轮到我送她走了。
丧事做满的那一晚，我捧着骨灰盒子，从后校门进，上白银山。左右各有一个亲戚扶着我的手，因为“孝子哭得两眼发黑，走不动”。其实我没怎么哭。倒是两个扶我的人越哭越厉害，上到山腰，他们已经走不动了，就坐下来哭。只有我和万林继续爬上去。
春天的夜晚很干净。没有虫子叫，树也刚刚抽芽。晴空上挂着一个银白的月亮。
在山顶的树林里有一小片空地，空地中间又是一小片树林。每棵树前都有一块石碑，刻着树下埋着的英魂的名字。有的树已经很老很粗了，有的还很年轻。
我从万林手里接过铲子，往土里一插，拿脚踩踩深，撬出一块土。万林又从我手里拿过铲子，往土里一插，拿脚踩踩深，撬了一块土。这样撬好坑，再倒进去白花花的骨灰，把头盖骨安在坑里，感觉好随便，就像在埋一堆白花花的馒头。最后，把两个土块填回去，安下一颗树种。面前竖着一块石碑写道：
万国芳之墓。孝子万木敬立。
我们不约而同地盯着字呆了一会儿。他说：“万木，回家了。明天上学了。”
我突然很不想走，就说，“你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别回来太晚。”
万林扛起铲子，一个人下去了。
我独个儿站在妈妈的坟前，这里没有人也没有灯，只有月光很亮，照着白银山通体透明。
突然间起风了，满山的树像鬼影乱晃，发出低低的啸叫。我不由得怕起来，也撒开腿往下走。才走出几步，我听见背后有人轻轻地叫我：“万木。”
“万木。”又是一声。
我鼓起勇气往后一看，看见我妈正站在她自己的坟头上。
我大叫了一声“啊”，简直吓疯了，拔腿就跑。那个我妈妈一样的东西飞过来，拦在我前面，说：“你别害怕，我不是鬼。”
“你是什么？”
“我是个灵魂。”
“那你就是鬼吧。”
我稍微镇定一下，好好看看这个鬼，问她：“你是不是我妈妈万国芳？”
“我是你妈。你是我儿子。”
“那我就放心了。”
真奇怪，刚才我还在把她的骨灰往坑里倒，现在她又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了，气色就和没病一样好。她还穿着生前最后穿的睡衣，淡黄圆脸，也没有不健康的红晕。
“你回来是要关照我什么话呢？还是有恩怨要了结？”
“不，我想你太小了，就去请示了一下，到地上来再陪你几年。”
“这么随便，和谁请示？”
“校长。”
“你还在学校工作啊。”
“天上和地下是一样的。没有工作，人就要造反了。”
我捧起妈妈的空骨灰盒，跟她一起下山，她两脚踏在地上走路，并不像我想的那样飘来飘去。走到后门口，她和我道别。我突然想起该问问她回不回家，可是一转头，她已经不见了，好像一场梦一样。
像梦又不是梦。白天我上学，妈妈上班；到晚上，她不用改作业的时候，就飞过窗户进来我房间，和我聊聊。这事我们一直瞒着别人，包括万林。
星期六晚上，她带我上白银山玩。我想去揽她的细手，却直接从她身体穿过去了。妈指给我看靖中的小仓库，那里一行一行排着小小的烛灯，是老师们在为她举哀。
我说：“妈，你在这里怕不怕被学生看见？”
“只有心里记得鬼的人，才能看见鬼……等到你忘记我的那一天，你就也看不见我了。”
“那地面上的鬼魂多吗？只是别人看不到吧？”
“是的。”
“可是，你站在那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感觉会很痛苦的。”
她不说话了，看着她的仓库发呆。过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那个往人嘴里鼓气的瓶子叫什么东西？味道好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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