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香浓郁。
白色的瓷杯被水中浮沉的茶叶晕染出一丝青色,茶叶筒还在桌上摆着,是西湖的龙井。韦丽珠笑得有点自得,国人都知道龙井是名茶,价值不菲、产量有限,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身份、关系、能力缺一不可,官场上茶叶和卷烟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征,省部级抽特供烟,喝以前的贡茶;市处级抽中华,喝那些徒具虚名的龙井之类;县科级只能抽中档的烟,喝本地的茶。茶烟的档次对应地位的高低,这是一点也僭越不得的。韦丽珠一个什么也不是的青年人能够拿出来这茶叶有点小骄傲也在情理之中。品茶是风雅、风骚之辈的爱好,我这种草民只喜牛饮,喝茶喝水纯为解渴,那种风雅风骚是半点也不讲究的。可就算我不好茶道,也知道龙井是绿茶,适宜夏秋之季饮用,这大冷的天懂点茶道的应该喝普洱之类的红茶。知而不语是藏拙,为了显摆自己的渊博而伤人自尊可是大煞风景的蠢举,非君子所为。便客气的连称好茶,这倒不是违心之言,龙井确实是好茶,唯饮的季节不对而已。
那个警妈犹自冷眼旁观,嘴角上抽,微露讥讽,自是不屑三个青年人的浅薄。她那杯中的茶叶黑黄,一看就是湖南宝庆一带出产的廉价的黑茶。喝黑茶并无诸多讲究,四季咸宜,春夏可加上菊花,秋冬可配枸杞之类同饮,黑茶正如宝庆汉子,到哪都能生根发芽、开枝散叶,就象犹太人,适应能力极强。
静秀终于说到此来的目的,韦丽珠听罢事情的经过心生感慨,口中愤愤地道:“这人脑子坏了吗?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村干部也都是法盲?”
“这人不是脑子坏了,而是根本就没有脑子。至于村干部、按说就算不懂法,起码的是非观应该有吧!可是……”我有些无语。
“你们的意思是?”韦丽珠自然知道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和黎旭明的事虽是民事纠纷,却也不是她这个派出所的合同工可以解决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事她插手明显有越权之嫌,故而疑惑的问道。
“我想找你们的领导。”这是我们来此的目的,所以我直言不讳的说。
“你们当派出所是什么?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也好意思找派出所?真当我们闲得没事干了吗?”警妈骤然开口,连续三个疑问句如鞭炮炸响。
我对这个冰冷僵硬的人原本没有什么好感,一个人再是冷漠,对登门的客露一丝笑容并不难吧,你置之不理也就罢了,再冷言冷语的不是存心伤人吗?有心反唇相讥,碍着韦丽珠的面子又不好出言太重,至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想法我是半点也没有的。此时不理她吧,在两位美女面前有点丢份,理她吧,和这种人说话都觉得丢人。踌躇再三还是说道:“公安同志不是有句座佑铭吗,叫人民的事情无小事,民事纠纷虽说开始的时候不是严重的大事,但任何一件大事都是由小事酿成的,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这是一个基层派出所民警的觉悟和职责,有事找警察,人民有事寻找警察解决的想法不能说是错的吧,你说是这个理不?”
“那依你这么说我们派出所应该放下所有的工作去解决你们的大事啰!真是不知所谓!年青人,我们这里不是村委会,不是街道办,你们这样的大事我们没有义务替你解决。”老女警如受了刺激的老虎,张口咆哮道。
“你这是偷换概念,我有让你放下看报喝茶的重要工作去为人民服务吗?你喝茶看报有时间,为人民服务却没有义务,老同志,你从警的时间应该不短了吧,你就一直这样当警察的?”我挣开了静秀拉我衣袖的手,心中的无名火熊熊升腾。
韦丽珠苦笑起身,对老女警说:“张所,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您老给个面子行啵。”
“面子是自己挣的,别人给不了。”老女警语气生硬的说,“和这种人交朋友,小韦你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张所?所长吗?怪不得这么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说起身份,你一个镇派出所的副科貌似并不怎么高吧!口气这么大,要是你做了副局、副处的话,这个天都装不下你了吧!”面子是自己挣的,但别人不给的话,你的面子充其量只是镜子里孤芳自赏的影子,这老女警既然不给我面子,我就打碎她的镜子让她欣赏不了自己的影子!“你知道市局的袁宏志吗?他的口气可是比你张所小多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阎王和小鬼的区别吗?!”
“我看你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袁政委是你随便叫的吗?不要以为知道市局有个袁政委就了不起了!我还知道国家主席杨尚昆呢!”张所的茶杯往桌上一墩,露出一嘴凹凸不平的牙齿,冷笑着说。
“不好意思,袁宏志的名字我随便可以叫,因为他是我表哥,至于国家主席我只会尊称他老人家杨主席,而不会象某人直呼他老人家的名字,我真奇怪你这样的素质竟然成了派出所的领导,不得不怀疑你是用了不正当的手段上位的,呵呵,我不介意和袁宏志说说你张所的事情。”我针锋相对的嘲讽说。
韦丽珠转过头来劝我:“静姐夫你少说一句要得啵,你看,张所是我的领导,也是我的长辈……”
张所圆脸通红,羞恼、气愤、不甘、恐惧使她的面目越发狰狞,死鱼一样的眼珠呆滞着垂下,不敢和我对视,双手捧着茶杯举起又放下,口皮发干却又无喝的欲望,最后腾的一声站起,低头就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韦丽珠说:“小韦,你忙,我出去有点事。”
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又被不轻不重的合上,合上的时间有点长,门在这一刻象人一样的多了份迟疑、犹豫,似在说着不愿、不甘。
韦丽珠向我翘着姆指说:“静姐夫你真厉害,这个慈禧连我爸都不敢惹,在所里称王称霸惯了的,我是头一次见她灰溜溜的样子,真是大快人心。”
静秀揪了韦丽珠一把说:“原来你是借刀杀人啊,太不够意思了吧!说!想受什么惩罚?!”
“哎呦,静秀你太狠了吧!你的九阴白骨爪怎么向我施展呢?这功夫是拿来治姐夫的好不?至于惩罚,今晚我请你们吃饭,到时随便你宰好了,记得千万别给我省钱。”韦丽珠笑嘻嘻的说。
门又一次被推开,一个四十多岁的警察走进来说:“还别给你省钱?如今成有钱人了哈,呃,这不是静秀吗?你可是好久没来看干爸了啊。”
“干爸好。”静秀礼貌的打着招呼。“正要去麻烦您呢。”
“瞧瞧,跟干爸还这么客气,有事尽管说。”韦爸爽快的说。
被韦丽珠介绍完身份的我连忙敬烟,韦爸伸手接过,锐利的眸光如刀般扫视,让我产生种被透视的怪感。他摸了下无须的下巴,嘴角上抽,原本严肃的面容便多了份和善的诙谐。
韦爸四十出头的年纪,一米七不到的个子,肤色黑黄,清癯干瘦,棱角分明。他留三七开的发型,乌发浓密,寿星眉长得有点过份,遮盖着一双炯炯有神的丹凤眼,显得不怒自威,穿着草绿色的警服,整个人给人以精明干练之感。此刻他微微笑着,让人心生亲近。
韦丽珠给他爸泡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说:“所长大人难得来一趟户籍室,我受宠若惊,借花献佛,请你喝龙井。”
韦爸端起茶杯轻饮一口说:“我哪天下班不请你这大小姐一起回家?说话不讲一点良心。嘿嘿,这茶叶是你袁叔叔送我的,小申,我听说袁宏志是你表哥?”
“韦……韦叔好”对韦爸的称呼让我为难,他称袁宏志为兄弟,按说我该和他平辈论交,可韦丽珠却是静秀的同学,他又是静秀口头上的干爹,我怎能以静秀长辈自居?韦爸呵呵一笑:“小申,这声韦叔叫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没关系,在我干女儿面前我是你长辈,在你表哥面前我降一辈就是,免得袁宏志难堪,哈哈哈哈哈哈,要是听他叫我一声叔就好了……”韦爸说到后面笑态可掬。
我陪着笑了几声,不敢大声,静秀和韦丽珠捂嘴眨眼感到很是有趣,笑得却相当的淑女。
走出镇派出所时天已黄昏,西天一抹赤霞映着皑皑白雪极是醒目,韦丽珠和静秀依依惜别,我和韦爸在一边抽着烟,青烟袅袅,似花渲染一种离情别绪。晚风拂面生寒,有萧瑟的意味,街子上鸡鸣犬吠、人语车声却没有多少人间烟火的气息。晚饭是在派出所食堂吃的,菜是食堂的师傅单独的小炒,很是丰盛,应该是派出所接待上级领导的规格,派出所的几个头头脑脑在饭间都过来敬酒,那个先前刁难我的警妈也放下身段过来讨好,还说下午派了人去乡里处理黎旭明一家,他们就算吃了熊心豹胆以后也不敢闹事了。按说黎旭明的事情圆满解决我应该开心才是,为什么心中都反而多了份沉重呢?这份沉重一直伴随着我,回静秀家的路途便多了几分沉闷,静秀不解我心中纠缠的乱绪,一路叽叽喳喳说着和韦丽珠的过往,我左耳听右耳出心不在焉。内心反思自己的世俗市侩、奸祚阴狠,觉得自己现在的言行离一向奉行的的人生信条渐行渐远,由善良正直滑向罪恶毒辣的渊薮,这是种堕落,是不可原谅的,这样发展下去,我和自己极端厌恶的那种人还有什么区别呢?这还是我吗?那个纯洁善良的我就这么死去了吗?这又是一种何等的悲哀啊!不错,这个世道是十分污秽,独善其身极其困难,可淤泥中一样长出了干净的莲花啊!随波逐流不是修行不够是缺乏坚定的恒心和毅力,一切的掩饰和借口都构不成逃避的理由。我残存的良知做最后的挣扎,这挣扎却是这般的无力和羸弱,渐浓的暮色便如巨大的铁锅当头罩落,压迫着我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鞋子踩在积雪里咯吱作响,两行深陷的足迹渐渐隐没在灰黑的光线里,再是洁白的雪也敌不过乌黑的暮色,这便是牢不可破的自然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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