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难题
岐国都城,东岐。
国公赵羡生得斯文白净,讲话做事也温文尔雅,与臣工相谈更是温言细语,让人颇觉亲切。这亦是当年狄崇喜肯支持他登位的原因。
赵羡继位后,兵事多付于长安侯狄崇喜及其僚属,国事亦交由金河三姓主持,自己平日里便是问花调琴,便是宗室有事,也多是一句“可问过狄舅公”来应付,当真是垂拱而治,高枕无忧。
好在岐国如今海清河晏,能人辈出,不说狄氏,便是金河三姓也是出了好几位名动诸侯的名士,如李谔、郭经郭纬兄弟还有陈辉这四人,汴京大内也有所耳闻。
他们或者精通民生财计,或者精通天文地理、博物化学,或者精通礼仪典章、法司条令,除此之外,他们还有显赫的姻亲网,李氏与邺国宗室多次通婚,实乃半个赵家人;郭氏则是狄氏与周国柴氏的累世姻亲;陈氏源自交趾,后来并吞安南侯之地,方与岐国宗室联姻,如今除了累次联姻岐公室外,还与英、洋二国的权门势要做了亲家,其家主陈裕的妹妹嫁给了洋国白鹿侯、左仆射杜亨,弟弟陈维则娶了英国潭亭侯、司空郑铭的女儿。
陈辉则是陈裕的次子,生母乃岐国公赵羡姑姑,青云县主赵灵韵。因为母亲病重,而四处求医访药,终致少年白发。于先帝朝在汴京中得进士时,虽只有二十八岁,但陈辉已是满头白发,因此京中称为“华发进士”。殿试时为苏博山引荐,很得先帝与罗太后称许,吏部一度要实授他同提举开封府界诸县公事,算得二甲进士中的优差,却被他坚辞不受,礼书与吏书一同挽留也无济于事,当时乃是为士林称道的雅事。
陈辉回国未久,当今岐国公赵羡便就继位,两人幼时便就相识,因此赵羡便将陈辉用为亲从,让其以崇文院说书入仕,格外优容,连年迁转,如今已做到崇文院直学士。
两人所谈多是典章故事,赵羡精于音律,陈辉又能制词,二人常翻遍旧章,寻一二旧词牌重新赋词,或者调遍诸调,取得一份新词牌。陈辉倒没有因为大材小用而抱怨,填词时力求不止合韵,还要蕴理或者言事。许多典章故事被他编排成词,再经赵羡制调,请来官伎人唱过,便就流传都城乃至南海,比散发着油墨的书本更加易记,便是不识字的百姓也能唱上几篇《桃园义》、《白马津》这样的短词,若是有名有姓的伎人,如《战虎牢》、《逆官渡》、《葬孔融》这样的长篇也是随口就唱。
远在西岐的狄崇喜并不在意这些唱词,毕竟官报纸一直在狄氏掌中。反倒对陈维出任负责宫廷侍卫的卫司郎很是警惕。他特意手书密信,让留在东岐的弟弟狄崇祐盯紧陈氏,尤其是陈维、陈辉叔侄。
狄崇祐自然不敢大意,便招来家将布置。
“禀主公,那陈辉这几日都在坤园调教曲艺官伎人,市井皆说有什么大曲目。倒是陈维两日未见,只说是病在家中。”
“再去探过,有了确实消息,便来回禀。”狄崇祐吩咐道。
“是。”
几个家将应命而去,狄崇祐便长出一口气,请来几位幕友相商。
“陈维生的孔武有力,便是一拳打死一头牛也不稀奇,如何便就病倒两天。”一个幕僚捻须说道,“在下以为还需探得详细。”
“嗯。吾已命家将去探实。各位还有何高见?”
“人食五谷而生百病,孔武有力也未见得能脱出轮回。”一个身披袈裟的幕僚说道。
“不知云海大宗师有何高见?”狄崇祐对这个兄长派来的大和尚颇为忌惮,礼貌的问道。
“一点愚见。”云海合十行礼,“近日雍曹兵舰横行,韩蔡四国也蠢蠢欲动,飞书传来消息说是四国欲与雍曹兵舰汇合,一同‘演习’。我想这次‘演习’便是陈卫司的‘病根’了。”
“有理。”另一个幕僚说道。
“嗯。大宗师所言极是,想来这次雍曹兵舰也是试金石,谁忠谁奸,便可一目了然了。”狄崇祐点点头说道。
“不止如此。”另一个幕僚说道,“在下以为,雍曹兵舰也好,六国演习也罢,终究只是外力。我等还需防备内贼铤而走险。”
“卢先生以为他们有这种勇气?”
“匹夫之勇,人固有之。汉献犹有衣带诏,何况主家大军未还,雍曹兵舰足以遮断两都交通。于此时节,心生妄想也是人之常情。”卢谊回道。
“嗯。卢先生所言不可不防。”狄崇祐眉头一皱,便就应下,心里寻思安排何人去严肃边防。
“主公不必多虑,只需检点舟船便可绝其妄想。”最先发话的幕僚说道。
“左少府可有详策?”狄崇祐追问道。
“前月都城补贴商民渔户,计有舟四百七十余条,船九十余艘。俱都录得姓名泊位,主公可以按图索骥,使军兵一一勘合。最多处便是夹山湾,七成舟船在此,其余两成多在北面的金河湾,其余的散布各家私码头。”东岐丞左烨说道。
“嗯。”狄崇祐点点头,“便劳动左少府来办此事,我差姚、楚二人听你调遣,便先查验夹山湾与金河湾。”
“是,主公。”
“各家私码头那里嘛……便由卢先生手书几封信件,让他们自查就好。”
“是,主公。可是要打草惊蛇?”
“正是。吾没耐心与他们周旋,惊吓一番,倒省却一番手脚。”
“阿弥陀佛。”云海知道狄崇祐想要大开杀戒,不由得皱眉低诵佛号。
其余幕僚并没有做声,只是照了狄崇祐吩咐做事。
陈辉此时正在坤园花石楼。坤园乃是岐定公赵淄为公室修建的园林景观,采用了当时刚刚传到南海的玻璃暖房技术,这倒非为了温养花草,只是为了精致好看。当时大幅玻璃极贵,与如今大幅玻璃镜相仿佛,价等水晶,还贵过金银。时人亦称为“水晶园”。景公继位后,便就开放了大半,收取票钱以维持坤园消耗,只有东侧的花石楼未曾开放,留作公室游园时住宿之用。
陈辉便在花石楼的二楼歇息,几个奴婢只在一楼候命,他倒不虞被人窥视。从匣中取出一致精致的手铳,陈辉认真的将其拆开,又重新装好,一招一式熟极而流,显然是操练已久。重新装好后,他拿在手里再三演示,总觉有哪里不妥,便来到衣冠镜前,来回比对着。
两个家仆趁机在楼下打盹,才梦的许多美女美食,便被人猛踢一脚,吃痛的与梦境告别。抬眼一看,竟是内掌院,连忙起身告罪。
那内掌院冷哼一声,吩咐道:“主公何时上楼的?”
“未久,未久。”
“约有半个时辰了。”另一个看了一眼座钟才回答道。
“打个铃给主公。某有要事拜见。”
“是。”
陈辉下楼时,脸上亦是挂上了满满的笑意,配上一头白发,倒有些鹤发童颜的滑稽。两个家仆被留在花石楼里,陈辉便就只带了内掌院往文汇楼而去,明日便有一出大戏,宾客邀致已近尾声,正须他来主持。
到了文汇楼,各个去邀请宾客的家仆便一一详禀,内容大同小异,陈氏的面子总会被顾及,即便不是受邀者亲至,也必是家中有分量的人物肯来。待打发了一众家仆,陈辉才对内掌院说道:“家里可准备妥当了?”
“俱都按照衙内吩咐办妥。”内掌院说完,又犹疑道:“这次遍邀名门,偏偏漏下狄氏,是否有什么深意?”
“有什么深意?”陈辉笑着问道。
“呃……奴婢不知。”
“狄氏自然是名门,但家主在西岐,即便邀请,也赶不上明日歌会。东岐的狄元吉倒是可以邀请,但我却不想让长安侯误会要绕过他去。”
“衙内思虑周祥,奴婢茅塞顿开。”内掌院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陈辉屏退了内掌院,便就亲自去看察舞台用具,并召见诸位名伎人,无论官私,俱都预先发放一番赏钱。一时坤院内欢声雷动,笑逐颜开。
陈辉的一举一动,自有狄氏家将看实。到了晚上,狄崇祐听过家将禀告,颇为意外的问道:“这‘白头郎君’果然没有邀请我狄氏吗?”
“是。”
“可有缘故?”
“闻说是不想惹家主误会,故此未有邀请主公。”
“哼。这等离间计,只合蠢书生来用。”狄崇祐不屑的说道,“明日可有谁家不去吗?”
“未闻有。”
“这陈氏倒是好大排场。”狄崇祐眉头一皱,没想到金河陈家人情颇丰,将来倒是棘手事。
“倒不全是陈氏,今次陈学士举行的歌会,国公爷亦往观看,门票很是卖得。”
“原来是狗仗人势。”狄崇祐放下心来又说道,“这厮聚敛倒是很有办法。”
“这法子听说是李尚默李关司教的。”
“嗯,像他的手段。”狄崇祐疑惑一解,便随便问了两句打发了家将。
看着时辰尚早,便派人找来云海大和尚和卢谊相商。将前情讲完,云海大和尚双手合十,闭目静思,卢谊见此只好先问道:“不知主公欲作何处置?”
“君上既要赴会,我等自然不能落后。如今卫司郎称病,我等正好接过警陛之事。”
“如此,倒是万事操之在我。”卢谊点点头,“不过陈学士那里不肯发邀书,主公径直而去,便显得霸道了些。不若以雍曹兵舰事入奏,也算得宜。”
“霸道又怎样?不过卢先生所说确是良策,恰以此接掌警陛,正合我心意。”
“阿弥陀佛。”云海大和尚说道,“雍曹等国兵舰寻衅,国中当以安稳为上。歌会不过一敛财场,将军不去,亦无碍大局。都中各处布兵,皆仰赖将军操持,亲自赴会若有突发之事,府上家将谁可措应?”
“大宗师以为如何?”
“一动不如一静。便静候大军回还,到时雍曹兵舰自然解去,都中风浪亦当平息。中原被兵,南海诸侯各有心机,若措置不当,汴京亦无奈何。如今狄氏可能遍敌诸侯?若不能,则尚需隐忍,待中原息兵,方好纵横捭阖,雍曹亦无能作恶。”
“呃……”狄崇祐听后颇为费解,因问道,“大宗师莫不是说反了?我等不正应趁中原被兵,因势而起吗?这正是建功立业之良机啊,况且雍曹累年困于东洲,麻逸诸侯不过土鸡瓦狗,何堪金洲一击。”
“荣也由它,枯也由它。”云海大和尚说完,便低讼一声佛号,随即告辞离开。
狄崇祐看的目瞪口呆,一时无言以对。心里觉得这秃驴好生无礼,面上却不敢真个发怒,想来哥哥派这秃驴来此,亦有帮教自己之意,不能因为一时意气,便就坏了哥哥心意。
当下便吩咐卢谊照前议办理,府中之事暂时交给家将黄伯垓与云海大和尚处理。卢谊才待告辞,又听狄崇祐说道:“若遇突变,云海大宗师有临机决断之权。”
“哎,是,主公。”
看着卢谊告辞离开,狄崇祐又想了想,明天回来还是要去给那秃驴道个歉,莫要存了芥蒂才好。
兰邦,贾兰甸港。这里原是黄金半岛【1】吉兰丹土邦都城,后来周国累次侵削,黄金半岛诸邦破灭过半,余者便得汉人指点写了国书向汴京称臣纳贡,国中港口市镇任由宋人驻泊长居,汴京也喜于再得一二良港,使虎翼军能巡游万里。三百年桑田沧海,各土邦亦曾向周国称臣,总是反复无常。如今此地汉人颇多,早已改名贾兰甸,便是国号亦由马兰邦改作兰邦。盖因马兰城三十年前已经并入了周国,那里原来称作惹塔兰邦【2】。为今兰邦只余贾兰甸、登兰娄【3】、兰提瓦【4】三处城镇,皆靠供应往来军舟兵舰营生。
雍曹兵舰演习,便就挑在兰邦驻扎,雍国兵舰二十七艘驻在东南的登兰娄,主要负责接应韩蔡四国兵船,也有封锁东岐海路的用意。曹国兵舰三十三艘则驻在贾兰甸,主要负责接应两国后续兵舰,并为遮断岐国东岐与西岐的交通而努力。他们一路南下,已扩有数十艘民船,不惟岐国商船,便是宋船与其他诸侯的商船也一并扣下。除非被虎翼军碰到,否则便要等到事了才肯放人。
狄文泰假借宋船偷袭赫宰麦军港的事迹已经传开,除了令各国惊叹外,便是令诸国警惕。雍曹这次兵舰出行,如此严苛也和此事有不小干系。
只是无论如何小心,雍曹总不好将虎翼军和钱庄总社的船队也一并掠走,消息便也逐渐走漏。好在岐国军船并不敢来挑衅,只是护着西岐航道。
曹国此来兵舰并非同属一军,伏波军乃是曹国海军在南海的主要力量,今次有二十四艘兵舰皆来自伏波军,另有九艘兵舰乃是来自东洲轮戍回返的定海军。
伏波军都指挥使古奉春将手中飞书收好,便就让亲兵去找来定海军副都指挥使吴愈。
吴愈闻信不敢耽搁,连忙召集军士乘舟来会。
古奉春并不客套,见到吴愈后起身说道:“惟谦那里可否连夜起航?”
“禀告节帅,末将舟船俱全,可以夜航。”
“好。这便回去准备,我等连夜起航。”
“是。”
古奉春见吴愈应得痛快,脚步却未动,便皱眉说道:“雍国已得知狄伯威锚地,邀我等速去压制。”
“末将遵命。”吴愈说完转身就走,赶回去传令。夜航虽早已有之,但如此大规模舰队的夜航,可不是只靠灯塔引航和悬灯警戒就行了,有许多准备要做。好在曹国水军常年往来东洋两岸,倒不至于慌乱。
古奉春将海图展开,循着航路看去,若与狄氏船队相遇,当在马塔兰城以西为宜,否则南洋茫茫,并不易捕捉踪迹,而若过了来宾海峡,邺国的彭加监蔷薇舰队也是一大变数——谁知道那些女土匪会不会突然杀出来。
但狄伯威并不可小视,若是其走柔嘉海峡,雍曹兵舰便要头疼。
古奉春一时颇觉烦躁,直到亲兵来禀告,诸兵舰已准备就绪,他也没有头绪,只好先令舰队起航,前往登嘉楼与雍国人汇合,再商定行止。
【1】即马来半岛。
【2】即日得拉——玻璃市一带。
【3】即登嘉楼。
【4】即北大年——那拉提瓦一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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