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叶儿
——读席慕蓉《少年》札记
鲜衣怒马少年郎,不醉千秋醉千帐。
鲜衣怒马,是多美的一个词。有多美呢?那是在年轻的生命里迸裂出的一道光,剔透而明亮。在这道光里,望见怦然心动的刹那,望见春风得意的长安和踌躇满志的贺兰山缺,也望见了一枝在风里悄悄颤动了一下的青梅。
或许,我是更爱这一枝青梅的。它有兴尽晚回舟的恣意,也有倚门回首的娇羞。那面颊偷偷泛起的红晕是这道明亮的光里最轻柔而动人的部分。
说到青梅,青梅竹马,也是一个极美的词。它在年少的芸娘于室内为晚归的沈复藏下的暖粥和几蝶清淡小菜里。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人间最质朴可亲的烟火,未染沧桑。
鲜活,恣意,明媚。少年,总是花开到好却未荼蘼的时刻。也总是,从青涩到饱满,却从未成熟的时刻。
“请在每一朵昙花之前驻足/为那芳香暗涌/依依远去的夜晚留步”
可是,在那芳香暗涌的时刻,并没有如期预料,它终将荼蘼,终将熟透,甜蜜的汁液终将流入浸过苦涩的河床。染了这一丝苦涩,更多种况味也终于纷沓而来。
“他们说生命就是周而复始/可是昙花不是流水不是/少年在每一分秒的绽放与流动中/也从来不是”
心底里是渴望着这“周而复始”的,并不是为了要长久地享用这暗涌的芳香与流动的光华,只是这曾享有的,在消逝的最后一秒滴落之前,并没有认认真真地审视,也没有如此刻一样,回落的眼光里溢满珍惜。于是,又细又长的怅怅然,蜿蜒流淌。
也许是这样的,我们总是在流水的消逝里得到温柔的馈赠,在光阴的消逝里发现遗落的美好。像赶海的人,在理想的潮汐落去之后,站在生活裸露的泥浆里,捡拾怀念。
灌满沙子的贝壳也好,粗粝无奇的石头也好,跳跳鱼也好,小青蟹也好,仍然开在风里的花朵也好,已随风落去的枯败也好……它们都如此熟悉却又闪烁着前所未见的清晰,仿若不曾亲历的惊喜。
人生就是如此,追着花的浪、海的浪、爱的浪、念想的浪,在一浪又一浪的翻滚里,扑向戈壁与山陵,扑向倒退的天际和广袤的土地。
宫崎骏说:“成长是一笔交易,我们都是用朴素的童真与未经人事的洁白交换长大的勇气。”
或许是这样的,或许也不是。
奔腾的欢乐里翻涌着花朵,犁裂的疼痛里也翻涌着花朵。哪一枝是枯萎在风霜里的春风得意,哪一枝是积满尘土的踌躇满志,哪一枝是青梅蒂落的结痂,不重要了。
因为我们不能否认那暗香涌动的时刻,也不能否认在流水的消逝里得到的馈赠,在光阴的消逝里显现的美好,不能否认在又细又长的怅怅然里依然有香泽隐隐浮动。
就像我们不能否认,滚落的夕阳散发的光彩,照耀过人间的光明,能够涤荡生命的美。
《在故宫寻找苏东坡》的开篇,新科进士苏轼在落日苍茫的渡口,抬眼便看到了郭纶。曾经叱咤沙场的英雄逆光而坐,怀纳浩荡的苍凉与虚无。祝勇说:“是美人,就会迟暮;是英雄,就有陌路。这是世界的规律。只是他(她)们还是美人或英雄的时候,都不会意识到这一点。”
在那一天,刚刚见识到这个世界的壮阔无边的苏轼,内心深处正风云激荡的苏轼,一定没有意识到他望见的郭纶的命运,就是自己的命运,也是更多人的命运。但幸运的是,无论是悲苦还是苍老,都未能淬灭东坡的明亮。
这明亮,在无尽的黑里、在无尽的痛里、在无尽塌陷的时代里,光芒万丈。
“是美人,就会迟暮;是英雄,就有陌路。”
而鲜衣怒马的少年啊,你不能周而复始的重现。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你没有停止绽放与流动就足够了,或者说,你的鲜活,恣意,明媚,没有淬灭就足够了。
在日暮苍茫的时刻,你也依然继续鲜活在我苍老的心中,在深沉的夜里擦亮光华就足够了。
仿若东坡枯木、怪石、长长短短的疾书,和他那些酿成的与被酿坏的酒,活成如此的样子,就足够了。
2020年12月6日/读诗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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