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陋巷的一头,十余个渤罕骑兵欲举刀劈出一条生路。
另一头,张敬山横剑而立,一人当关。
王墨疾运轻功,踏过一个个房顶向陋巷奔去。还未来得及引弓搭箭,便只见张敬山矫劲的身影笼罩着青白色的剑光,持长剑迈步正面撞上渤罕骑兵的刀锋,对峙中剑挽如同游龙宛转、飒然剑风引动浮土拔地而起;每一剑都不落空,招招了结一名渤罕骑兵,盔甲、利刀在他的剑下形同虚设,竟无人能令他放慢脚步!
张敬山武功之高,足以将一众骑兵如同瓦砾草芥般碾踏!
王墨扣紧了手中弓弦。
箭尖对准了张敬山!
此人明明武功高强,足以独步大漠畅行无惧,为何只偏安一座边陲小村?又不惜屈身借飞沙关守军之势,他究竟是何身份?
他在生死关头的出手相救真是巧合,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王墨手中的圆月弯弓箭尖微颤,漆黑的双瞳中映出张敬山所向披靡的身影,也映出他心中反复纠结的疑虑。
拇指松开,被张敬山指点过的引弓方法使得箭矢迅速飞出,准确地命中了目标!
一名后背中箭的渤罕骑兵倒地而亡。
张敬山似早有预料,朝站在高处的王墨抛了个眼神,随即出招更利落剑光大盛,顷刻间仅剩的几人亦步了同伴后尘。
待解决了试图突围的渤罕骑兵后,所剩敌人亦被逐一射杀。
张敬山几个纵身来到王墨跟前,不紧不慢道:“方才多谢援手。”
“你怎知不是我瞄得不准?”王墨抬眼盯着他:“我本想杀的是你。”
张敬山不假思索:“那便谢你不杀之恩。”
“凭你的武功,会察觉不到我瞄准的哪里?你想要躲过这一箭也易如反掌。如此说来,我何必做那毫无胜算的事,不妨卖你个人情吧。”
张敬山露出伤心的神色。
“我哪里惹动你的杀机了?我向你赔罪还不成吗?”
王墨正要说话,得胜而归的守军将领就大步上前,对着二人一通大笑和感慨。守军士兵开始清点战场并且放出被藏在地窖内中的村民,王墨和张敬山也不再有单独二人相谈的机会。
直至诸事妥当班师回营时,已经天色擦黑了。
张敬山要随守军一道回关内向都护府禀报战况,王墨则不必随行,他同守军将领说了一声,便准备独自一人回泉水村。
张敬山急忙拨开众人追上了他,道:“入夜了不太平,你先跟大伙儿入关,我再寻两匹马与你一同回村里。”
王墨面上带笑,话语却很冷淡:“莫非你还真是怕我被狼叼了去?”
张敬山眼神闪了闪。
王墨转身便走。
“且慢!”张敬山一把捞过他的手臂,迎着对方不善的目光道:“……那你先回医馆歇息,等我尽快赶回,再与你细说,可好?”
他神情恳切郑重。
王墨终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路上小心。”张敬山将自己随身的一把匕首塞到他手里,这才松开了人。
村中一片宁静安逸,王墨刚刚摸黑回到医馆就听闻一声轻嗽。薛大夫点起灯,危坐正襟不见一丝睡意。
“您还未歇息?”
薛大夫道:“如何?”
早在出行前,张敬山与王墨二人已经知会薛大夫关于伏击一事,王墨知道他这是心系此役结果,这便将守军如何在边陲小村痛快地打了个胜仗的情形细细道来。
此役虽微小,可得胜的消息足以振奋人心。
老人面上虽然不动声色,然而眼曝精光,连连赞了三声好好好。转而又问:“怎不见那个小子回来?”
王墨说:“他先随守军回关内复命。”又问道:“伏击渤罕骑兵的计策便是由张敬山一力促成,他既然与飞沙关守军有所干系,为何不干脆投军,却要偏安在泉水村中?”
“不知。”薛大夫也不甚清楚,他冷笑:“奇了怪了,你还有心去打听别人闲事,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的命罢!手来!”
王墨伸手让薛大夫把脉。
片刻后,薛大夫边品评着脉象边思索:“唔……倒是内力又恢复了少许。”
王墨忆起日前薛大夫那段判词,铁口直断的模样似乎宣判了他命不久矣,可如今却又松了口,不禁心中一松,想来完全恢复功力的一天也指日可待。
薛大夫却好似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一般,话锋陡转:“然则一盈一冲,犹有虚滞。时止则止,其用有穷也。短时的恢复,必不可掉以轻心,恐积重而返后患无穷。”
王墨收回手腕,实在无法对薛大夫报以好脸色。“罢了,自古生死有命,王某向来看得很开。”
再便一夜无话,转天各自行事。
然而张敬山却并没有回到泉水村。
前一日虽分别仓促,然而张敬山定下了与王墨一谈之约,必不会轻易失信,此番迟迟不见人影,想必多半是嵇阳城中有事绊住手脚。
王墨见他半点消息也无,便托薛大夫和雨生多加留意。然而属于江湖人那份天生的警惕之心却在心底酝酿——他隐约觉察出一丝丝不安,似乎有一团不详的云雾即将笼罩在这个平静的边陲小村庄的上空。
直到第三日天色擦黑,薛大夫才在打烊后避开雨生,将他唤入医馆内室,告诉了他一个辗转来自关内的消息:
对渤罕骑兵伏击一役的消息很快经过铁蹄和层层渤罕军帐,上溯至渤罕王庭。被激怒的渤罕人凶性爆发,由王帐派出的渤罕精兵百余人血洗的关外数个村庄,复仇的弯刀将村中男女老幼屠杀殆尽,又焚毁房屋将村庄夷为平地!
得到噩耗的嵇阳城内一时人心惶惶。
须知挑衅虎狼必遭反噬,渤罕人的报复实则在预料之中,可王墨没想到这报复来得如此迅速而狠绝!
“两军交战,渤罕骑兵竟然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当真毫无人性!守军的伤亡又如何呢?”王墨欲打听张敬山的下落。
薛大夫狠狠地捶桌,道:“伤亡?守军无一伤亡!”
“为何?难道守军并未迎战?”
薛大夫:“传回消息的人才从嵇阳城进货回来,据说这几日飞沙关戒备很严,北大营的守军只进不出,没人见过守军出关迎敌。”
王墨与薛大夫对视,皆分辨出彼此眼中的愤懑。
龟缩求全,远比战败不敌更为窝囊!
王墨倒吸一口凉气。他毕竟知晓多年之后的事,彼时舆图换稿山河沦丧,飞沙关早已屈服在渤罕铁蹄之下;故而今日朝廷守军的软弱实为意料之中。
况且近年来守军胜少负多,朝廷连年岁贡不断,任渤罕骑兵在飞沙关附近的村镇肆虐。古语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这一次伏击的胜利也无法激起守军斗志,恐怕守军中的主和的声音会再次占据上风。
其个中详情,也只有嵇阳城内的张敬山知晓了。
又过了一日,村口终于出现一个牵马独行的身影。
张敬山饶是内力精深之人,却也平添几分疲态;浑身上下不见打斗之后的血迹,但衣物也是前几日那一身。他回到薛大夫的医馆稍事整理作罢,便接过王墨递来的一碗水。
张敬山道:“这几日让村里的人少出去为妙,老头儿你赶紧知会大伙儿一声。”
薛大夫沉声问道:“怎么?守军真的是不管我们这些百姓的死活了?”
“事态倒也没那么糟糕……只是附近多了几股打秋风的骑兵小队。”张敬山说了几处渤罕骑兵常常出没的地点,又道:“渤罕军队紧盯的还是飞沙关——渤罕缺粮的情况更加严重了,此时若是兴起战事,渤罕王庭便会趁机向嵇阳城要更多的粮草,故而城西大营死守不出。”
见守军如此大气不也不敢出,薛大夫只得颓然叹息。
张敬山这便告辞回家休息,王墨随即跟着他起身:“我和你一道走。”
二人在沙土路上并肩而行。
张敬山问:“这几日你身体可好?”
“内力又恢复了些。”
“那便好。”张敬山点点头,又嘱咐:“我看你一直在用的那套呼吸吐纳法有些特别,对你大有好处,须得勤练不辍。”
王墨见他主动起了个话头,丝毫不回避对于武学和功体的了解,显然是准备兑现先前的诺言,心中不禁对他高看几分,暗自想:此人虽然有时荒诞不羁,却十分光明磊落,言而有信。
其实两人身上皆有诸多秘密,王墨亦不曾向张敬山坦言自己离奇的经历,理当不该要求对方如此。然而越是接近张敬山,越是不甘心于浅尝辄止的相交。
王墨有些惶然,他向来少有能够敞开心扉的友人。而今面对张敬山,却放任了心中想要了解对方的念头。
想要交这个朋友,想要意气相投。
他隐隐觉得张敬山内心也是想要与他相交的,否则也不会在救了他的命之后还这般谆谆切切。
“你虽心切,但内力的事情急不得,这几日还是多找薛老头儿走动走动的好,他这人虽然倔了点儿,手上还是有些真功夫的。”
“嗯,我省得。我这内伤的由来有些特别,寻常的药石应是不对症的。刻下坚持那套功法就是最好了法子了,且待它慢慢恢复吧。”王墨点头,忽然转过头郑重地对张敬山言道:“我有一件事想——”
“那个,关于我的事……”几乎同时,张敬山也开了口。
两人均是一怔。
张敬山随即笑道:“前几日我说过,回来之后就与你一谈。”他见王墨神色与态度却与前几日有些微的不同,便问:“怎么?你不是想问这个吗?”
王墨道:“不必急于一时……我的确好奇你武功深不可测,为何在这个小村子里隐姓埋名,但你张敬山就站在我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改变。”
“那你……”张敬山露出疑惑的神情。
王墨抬起眼来,有些局促却又郑重地看着他:“说起来惭愧,一直以来还未向你道谢。你对我有救命之恩,后又多番维护,我获益良多。这些时日我虽心中感激,却因为内力的事而烦闷迁怒,连一句道谢也无,这是我的不是。”
“啊……你……”张敬山眼神闪了闪,有些无措地望着王墨黑白分明的凤眸,“忽然这般又正经又客气,让我如何招架……”
王墨闻言不禁弯起了嘴角:“怎么?听不得别人道谢?”
“嘿,你先是一顿恭维,再又说我的好,让我措手不及!”
张敬山搓搓手,窘态一闪而过:“多余的话且省下了,你若真想谢我,不如给点儿实际的好处。我看你身上银钱也不多,就不让你破费了……”
“嗯?”王墨朝他偏过头,眼波中带出一丝戏谑:“想让我做什么?”
“咳,你可有一技之长?”
张敬山嘴里问得含糊,眼神却忍不住朝对方手腕处乱飘。
王墨的袖口下掩藏着他的针囊。
这人莫不是又诓我为他补衣服?王墨心中一动,却丝毫不接张敬山话茬,只道:“既是诚心致谢,我又怎会吝惜区区几钱银子——走吧。”
“啊?去哪?”
“嵇阳城。我请你喝旱泉烈酒!”
“咦?喝酒?!甚好甚好!”张敬山颇为意动,立即将原本的打算抛之脑后,兴奋地说:“咱们这就去。逮到一次你请客,我可要敞开了喝!”
王墨看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忍不住低声笑了,道:“酒管够。”
边关的孤月总是冷清而透亮,月下的“酒旗风”酒楼却丝毫不见冷清。
近日嵇阳城虽然大门紧闭,沿河的一排生意店铺总是下有对策,一副外紧内松的模样。
此时已经是月上柳梢,酒旗风内一派闹热,拼酒声不断。二楼一处稍稍僻静的桌旁,张敬山与王墨把盏对坐,桌上已经摆了三个空酒壶。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看起来秀秀气气,酒量竟然……竟然还没倒!”喝至兴起的男人砰地撂下酒碗,不可思议地打量面前好端端坐着的俊美青年。
“我乃是习武之人,切莫小觑我的酒量。”王墨悠然道:“虽平日不嗜酒,今日舍命陪君子,不过一醉。”
“痛快!好一个‘舍命陪君子’,这个脾气我喜欢!”张敬山道:“平日里你可不会说出这种话,啊哟,你上脸了……你这是醉了还是没醉?”
“是吗?”王墨摸了摸面颊。
“我再看看……的确是红了。”张敬山仔细眯了眯眼,借着灯光打量王墨,这一番打量,便有了灯下观美人的感受。且这个美人两颊微红、眼波微醺、以单手托腮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不经意的风情随着醇洌的酒香飘散开来。
饶是张敬山平日见惯了王墨的面孔,此时也不禁多欣赏了几眼。
“……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一缕乌发垂下,被王墨漫不经心地撩起。
张敬山的神思也随着一缕发被拉了回来。“没。”他含糊地说,又举起碗:“干了。”
王墨欣然奉陪。
两碗旱泉烈酒随着瓷碗清脆的碰撞声,漾出圈圈涟漪。
酒过三巡,恰有歌女上楼揽客,二人无此兴致便打发她走,歌女被楼下一桌客人招呼了去,不多时铮铮咚咚的胡琴声伴随歌声传来,客人们一片叫好。
张敬山靠在木栏杆上望着楼下:“真是歌舞升平呐。”
王墨无言地为他斟了一碗酒,示意满饮。
张敬山伸手盖住碗口:“且慢,这酒是个什么由头?”
王墨抬起眼:“给你浇愁。”
“咱们喝正得高兴,哪来的愁?”
“你眼里看的是太平盛景,心中却想着飞沙关兵临城下,怎么不愁?”王墨道:“守军前脚刚打了胜仗,后脚就眼睁睁地看着渤罕人屠村报复,这口气你定然咽不下。”
张敬山把盏沉默。
“看样子你非但没得到军功和奖赏,还被斥责了一番,险些军法惩处吧。”
“此言何意?”张敬山惊异于王墨的敏锐。
王墨道:“若是守军有心大肆宣扬得胜,邸报早就送到了关外,这嵇阳城也不会平静无波。守军向来凭借城墙据守,未尝听闻主动出击,可见军中占据上风的是主和一派,他们又怎敢令主战之人骑在头上、与渤罕撕破脸皮?必然是一番打压,甚至推出你这个不在军中的人作替罪羊,借以平息渤罕人的怒火。我说的可对?”
张敬山:“……猜对了。仅凭蛛丝马迹就推断出这么多,我得敬你一碗。”
“好说。干一个。”王墨毫不扭捏,举起酒碗干脆地和张敬山一碰,转而揶揄:“这碗酒本是我陪你喝,你却敬了回来,当真是深谙行酒的关窍。”
张敬山望着他:“我知你想说些话令我释怀。事情牵涉的不止是守军,并非一两人所能左右,我全身而退亦不算吃亏。”
“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墨皱眉问道。
张敬山低叹一口气,讲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原来军威赫赫的白虎堂下也并非众将领一条心,有人尚存血性,自然就有与之相反的声音。两方的拉锯持续多年,令守军内部人心涣散,杨老将军一直勉力维系守军内各个派系的表面和睦,呕心沥血镇守这道抵御渤罕人的最后屏障,怎奈廉颇老矣,日渐力不从心。三个月前朝廷又派下新任西北羁縻使秦大人,此人是当朝贵妃的宠宦,出身宦官一系眼中更是容不下杨老将军——他不仅总揽嵇阳城政务大权,且身兼守军监军,培植那些主和的势力染指守军兵权。
对渤罕骑兵的伏击战打赢之后,军中主和之人飞快地将消息传给了羁縻使衙门,第二天秦大人便差人到军中问责,揪住此役没有上报监军,罔顾军令属于私自出兵,理应按军法重惩;更有非守军身份的人参与其中,疑为窥探和泄露军机之嫌,当捕捉受审严加拷问。
后来此事被杨老将军亲自出面按下,事态得以平息。但主战一派狠狠吃瘪,自此一蹶不振。杨老将军为保护张敬山,便邀他去城西大营帮助训练新兵借以暂避风头,却被张敬山以志不在从军为由婉言谢绝。
王墨默默地一通话听完,内心却不平静——他虽能冷静地分析局势,却见不得张敬山一腔报国赤城如沸水泼在了冰雪上。
一股为张敬山抱不平的念头油然而生。
王墨向来不是犹豫之人,心中已有计较。
张敬山将碗中之物一饮而尽,提起酒壶又要满上,却被对坐之人的一只手按住。“这酒憋闷,不喝也罢。”王墨道:“那劳什子守军管他作甚,不如当个江湖人逍遥自在!你且带我去一处地方,我寻个乐子给你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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