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太阳在东边的天空越过树梢照进我房间的窗户，百叶窗在白色的墙上映出虚虚的、斜斜的格子，这样的情形看似平常，却也勾起我一丝丝怀旧的心绪。
我喜欢阳光，尤其是冬天。我能记得小时候在家里的院子里，靠着西面的墙迎着东南方向的艳阳，我摆了一张方椅子，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爬在椅子面上写作业。阳光非常的明媚也非常的温暖，就算在北方冬天凛冽的空气里面，身体和心也是暖哄哄的。
我那时候的心是安宁的，无忧无虑的。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我。我的眼里只有我出生的小村子，以及小村子周围的田野。
我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那时候正是全国的群众运动进入轰轰烈烈的时期，纵使是小山村，也没有免于平静。我的父母也不同程度地被运动所裹挟，不断地要参加各种会议，一大清早要去，晚上还要去。然而这都是我不能记忆的情形，是从其他人的口中转述的，关于我的情形是大人喊口号，我举起小拳头大声叫“大”，就是“爸爸”。哈哈，有点搞笑，也有点悲凉吧。
我能记得的，是还没有上学前的一些记忆碎片。我想我有四岁多了，因为我妹妹比我小三岁，她那时候还不会走路，大概一岁左右，我的哥哥姐姐都已经到了上学年龄要到学校去，我需要在母亲下地劳动的时候看着她。我母亲把妹妹放在家对门邻居门口的大圆石墩上，给我一点红糖哄孩子。我也正是贪玩的时候，跟其他同龄的小孩玩得很起劲，但是也不敢离开石头墩子。等到母亲回来，还没进家门，我已经急不可耐地要把妹妹还给她，好让我无牵无挂地去村子里玩耍。也有我不经心犯错误的时候，有一次我没注意，妹妹不知道从哪个小伙伴那里拿到一盒墨汁，婴儿都是用嘴来认识事物的，等我发现妹妹满嘴乌黑时，已经晚了，又不会给她洗。我哭没哭不记得了，但害怕母亲责骂是肯定的。后来这段看孩子看得不甚专业的经历常常被姐姐拿来说笑。
那时候我爷爷还在世，奶奶是早已经没有了。我母亲也没有见过我奶奶，她在我父亲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去世了。我爷爷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对我们这些孩子没有耐心，我从没有看见过他的笑脸，也许他也曾经笑过，只是被花白的胡子挡住了嘴角的笑意，我没有看见。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很怕爷爷，看见他就象老鼠看见猫一样地躲，他会追着男孩子打，我哥哥和我叔叔家的堂哥堂弟们被爷爷追着满院子窜，后来他们提起爷爷，就开始说起爷爷打人，然后笑得山响。女孩子打得少，只有我姐姐没有挨过他的打，因为姐姐虽然是女孩，可是爷爷的第一个孙子。
那时候爷爷还是一家之主，我们家和叔叔家跟爷爷一起吃饭，爷爷独自一人住一孔正向大窑洞，而我家和我叔叔家分别住在偏面的小窑洞里面，我家的小窑洞小得只砌得下一张土炕，然后就是一个我母亲陪嫁的黑漆柜子，两个红漆箱子，还有一面非常大的圆镜子，镜子挂在土炕正面的墙上，斜斜地倾下来。我小时候很喜欢在镜子里面看，因为镜子边沿上还印着两只五彩的凤凰，这些美丽的形象在狭窄逼仄的空间里给我的想象力插上了翅膀。我不记得镜子里自己的样子，也没有照片，所以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但是镜子经过了四五十年，却还在，今年夏天回去，在母亲的厨房里面看见了这面镜子，水银已经有些掉落，人在镜子里面的影像也是灰暗暗的，然而镜子边沿上的两只凤凰还带着五彩。细细一想，有时候人还不如物。
冬天的时候只有爷爷的窑洞里面有炉子，怕冷的小孩子都会坐在爷爷暖和的炕上，我在炉子上烤我被雪水浸湿的布棉鞋，不小心把鞋子烤焦了。快过年了，月尽晚上（年夜），母亲和婶婶在蒸馒头、包饺子、炸果子，我和妹妹还有堂弟们则站在炕上数墙上的小洞洞，大人不让我们这些小孩子睡觉，说要“守岁”，还说谁先睡了谁就会变成毛虫。我们将信将疑，却也不太敢早早睡去，只好撑着，但是第二天也会早早起来，因为会有新衣服和新鞋子穿。我们那时候的新衣服不是买的，是母亲从棉花种子开始，经过种植、除草、打顶、摘、拧、弹、搓、纺、染、织、裁、缝等等工序亲手制成的，鞋子也是母亲自己纳的千层底土布鞋。
小时候玩具少，或者说基本没有。我能记得到邻居的院子里面去关蜘蛛。我们那里有一种地蜘蛛，在地上有洞，好几个出口，出口上有个小小的盖子，蜘蛛在出来前会先掀起盖子观察下周围的情况，我们小孩子会用植物拔折下的葛针把一个出口的蜘蛛盖扎起来，然后耐心等蜘蛛从另一个出口出来。我也滚铁环、打沙包、跳绳，但都不太拿手，过了九岁就不玩了，而是迷上了剪窗花。
对门的本家大哥哥在夏天割麦子的时候逮到一只灰色的野兔子，送给我和妹妹。我们把兔子养在一个大筛子里面，给它蒙上纱布，喂它吃馒头和青草。结果兔子野性极强，也许是被惊吓了，也许是性格倔强，过了不到一个月，居然死了。如果喂胡萝卜就好了，因为我孩子五岁的时候，别人送了一只小白兔，只是喂青菜和胡萝卜，很快兔子就又白又胖了。
老院子朝北，除了夏天，我不太记得阳光的样子。倒是记得夏天正午的大太阳晒在院子里，人被白花花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我们小孩子光着脚跑来跑去，会被地面的热度烫着。大舅舅带来了一盒子带鱼，全家都很新鲜。葵花籽也很新鲜，不知道听谁说吃了葵花籽耳朵要变聋，于是我吃个十多颗就要让母亲叫我一声，看看还能听见吗。搞笑极了。
我六岁左右，父亲在村子的另一头买了一个院子，两孔朝南的窑洞，宽敞的院子，我们搬走了。后来我慢慢长大忙于学业，不再去老院子。
爷爷去世后，叔叔家也搬走了，老院子渐渐没人管，走向衰败。
今年夏天回去，我走过村子，顺道到老屋去看了一眼。院子里面已经长满了荒草，窑洞的门都已经没有了，窑洞里面乱七八糟地堆了一些杂物，上面都是灰尘和蜘蛛网，一片破败。原来是厨房的地方屋顶已经只剩两三条椽，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一颗树，树上的叶子碧绿如洗，上面是蓝蓝的天空。这棵树是老屋里唯一让人感到欣慰的景象。
人一退去，自然就接管了。或者说，人和自然本来就是一体，人就是自然的一部分。
就象此刻的我和照进窗户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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