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1
时隔很多年后,我终于都找着机会,主动向她问起了关于她父亲的故事。
好像还是在我小学的时候吧,有次同桌吃饭,她亦曾和我提过几嘴,但彼时只是为了感慨旧时日子艰苦,略略带过。
然而多年过去,我却始终不曾忘了,并且在日后还时不时会想象着,当年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男人,是怎样只身从群山环绕的乡村,跑到南洋去营生的?
Vol. 2
那时的她还不像现在这样衰老,精神矍铄,思维清晰,言谈爽利,和眼下坐在我对面的状态,可谓泾渭分明,毕竟,都快九十的人了。
我想趁她如今还记得的时候,多问一些,如果她愿意讲,留下一些口述的记忆也好。
于是我便从“过番”开起了话匣子,她接过话头,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Vol. 3
她父亲十来岁的时候,先是在五经富他亲戚那里做学徒。做了几年,有了些积蓄,便回村娶妻,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她姐姐。
之后不知是因为时局动荡,抑或日子太穷苦难过,他选择了背井离乡,外出谋生。
路线大约是先取道广西,随后入贵州,到云南,最后去了缅甸。
一路流浪,到处做工,存钱,后来才在缅甸开了一间商店,做起了小本买卖。
Vol. 4
其间数年,他回过家乡一次。于是便有了她。
可没等到她出生,他又走了。
这一走,就又是六年。
六年后,日军侵占缅甸。
他的商店和大部分财产,都被日军抢占。
随后想方设法回国,总算活着回了家乡,自此都未再出去。
Vol. 5
“我爷回来那天,我在放牛,别人跑过来跟我说,你爷回来了,有番糖吃咯。”
她说时并未看我,像是对着空气说一样,忽然就笑了一下,神情宛如少女。
“我走到家里,见到里面坐着两个男人,我就问,我爷是哪个?然后人家就指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爷。”
Vol. 6
随后,他就用仅剩的一点钱,跟别人租了地。
自此便靠务农种田为生,一直到解放后。
有俩女儿的他,和妻子先是抱养了一个儿子。
再后来才又生了一个儿子,取名“秀乱”。
Vol. 7
解放后,新政府进行土改,没收了当地许多地主的土地,他们家于是分到了几亩薄田。
那时他才和家人说起,当初还在“番背”时,曾托人寄钱到梅县一个朋友那,原是为将来返乡置办田产用的。
但那朋友无信,钱非但未送去给他家人,还给花掉了。待他回来后,亦曾叫了许多江湖上的人去讨,但都未果,只好作罢。
“我爷说,幸好那时候被花光了,不然真买了田,新政府一来,我们家可就成了地主了。”
Vol. 8
随后她便不再提他了。
只是不断感叹,那时的日子多苦,又穷又饿。
政府抄了地主的家,便将那些床、桌凳、柜子、被褥、脸盆什么的拿到空地上,然后给村子里的穷人排等级,让最穷的先选。
那会最穷的是她丈夫家,她公公把被褥都拿了。别人笑他,怎么那么傻,有大件的都不拿。她公公苦笑说,家里人多,没被子盖,只想先睡个热乎的觉。
Vol. 9
讲到此处,她忽然就哽咽住了,像是陷进了回忆里,痴痴地对着空气发呆,一对小眼睛泛着光,久久没回过神来。
我不忍再问,只好打住。不知道再问下去,对她会不会显得有些残忍?
她的丈夫、姐姐,老早就离她而去了,小她许多的亲弟弟,也在十几年前走了。
她活得足够长,也经历了太多苦难与沧桑。
Vol. 10
她始终坚韧,不仅养大了三个儿子,还带大了四个孙子和三个孙女。
如今连曾孙、外曾孙女们都能说会跑了。
她大概想也不敢想,自己大小两个儿子,有朝一日竟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财主。
她父亲当年未成的夙愿,她的儿子们,却都加倍地做到了。
“人生就是这样的,讲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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