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连载】
1988年12月:深圳(4)
远远地,L和老王看见了叔婆和J,L跑向台阶招手(仅仅如此,后来才知道叔婆怪他了,说他不灵活,不知道帮助夫人拎提包),只顾了高兴,忘记了男士的责任与修养(因为——也是后来知道的,叔婆嗔他没有刮胡须呢)。叔婆还是昨天一样的穿戴,大概早起的风使她有些受凉。
吃了早点,老人家让三人去玩玩,她要一个人休息一会儿。L和老王便带着J跑到早晨他们奔跑来时见到的“都市奇观”那儿,照像留念,感受大开放、大发展的都市风采。
深圳的高楼和穿越城市的铁道线(摄于1988年)J告诉L和老王说:“昨晚与叔婆聊了很久,到睡前卸了妆,看见叔婆老得厉害呢,这反到更加亲切,也更加增添了爱和怜惜。叔婆问我有没有睡衣,我说没有——哈,那习惯都是洋人的——其实,叔婆的睡衣也是很朴实的,虽然她还是半个美国人哩。今天早上起来,从宾馆走到迎宾大厅去乘车,叔婆不让我搀扶,很倔强,但却险些被石头拌倒呢。毕竟是60多岁的老人了啊。哦,叔婆还说,在香港,影星在街上很平常,不会有人围观。我说在内地,如果有这样的影星上街,那是一定会被围观的。叔婆又说,那是世面见少了。”
11点时,L与J终于又见到了叔公,也初次见到了叔叔大卫。
L的叔公与他的爷爷并不太挂像,脸长了些,但眼睛里的诚实与性格上的坚韧,却是一样的。他是爷爷辈的排行老四,爷爷则是老大。L的爷爷把叔公从乡下接出来,在成都一家银行当了小职员。再后来,L的叔公又辗转到了上海,在一家造船厂工作。L的叔婆,就是这家造船厂老板的女儿,因为看上了L的叔公老实厚道,才嫁给了他。叔婆家从祖父辈起就是资 本 家,她的祖父早年在“洋务运动”(又称同治维新、自强运动)时期,就开办了造船厂。50年代初期,L的叔公、叔婆离开上海去了香港,延续着前辈的“自强求富”精神,白手起家,苦打天下。从此,音信全无,直到——长达38年的两 岸 隔 绝状态的坚冰被打破。L的叔公、叔婆,迅即想方设法展开“寻亲”,很快与大陆亲人取得了联系,随即于“坚冰打破”5 个月后的1988年3月29日,终于踏上了返乡团圆之旅。L的叔公在香 港做着渣打银行等好几份工作,因为在香 港“退休”是没有退休金的,有“手停即嘴停”的说法。L的叔婆在香港是社会活动家、慈善家,是基督教会敢想敢干有原则的“L太太”。L的叔婆早就想定居美国,因为她的家族都在美国,但她尊重叔公,叔公只愿意呆在香 港。所以,叔婆一年之中有四个月在美国生活,八个月在香港陪伴叔公。往返居住已经是第19次了……
L与J没想到叔公的精神又与回家乡时一样好了,半年前从内地回香港病了一场,6月份L在广州的姑妈过港时,见叔公衰老得很,也让L与J吃惊和担心得很呢。大卫叔叔呢,虽然昨日在照片上知道是什么样子,但对L与J来说,仍是相当陌生。然而,叔叔很有风度,讲礼仪,一口流利的国语,还不时用粤语和英语与他的“妈咪”和“爹地”交谈。他戴着眼镜,着西装、系领带,侃侃而谈,气度不凡——这就是L与J的叔叔,最初给他俩的良好印象。L的“大卫”叔叔,是在加拿大一家公司(在香港有分支机构)工作。
之前,在L与J给叔婆礼物时,叔婆曾说:“你们的叔叔是一定不会收礼物的,以前内地到香 港的亲戚送礼物,他都婉言谢绝了呢。”然而,L与J却不管了,相信叔叔会给晚辈一点面子的,而且这礼物还是两人认真思考、精心选择的呢。
二人拿出一套漆制工艺的烟具和一瓶泸州老窖特曲奉上,心里倒也有些忐忑不安;却不想叔叔欣然接受——这让叔婆十分吃惊——也给了他俩100元港币作为见面礼。
叔公还是很喜欢L与J同他用四川话拉家常,叔叔则喜欢二人同他用国语讲话,其间L觉得叔叔似乎很欣赏他是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叔叔还同老王谈生意场上的事。
也不知道叔公、叔婆和叔叔用粤语和英语说着什么,事实上好像是不大满意半溪酒家。于是,大家又挪了个地方,就在半溪酒家过去马路的另一边。
阳光非常明丽,照在身上暖暖的。路过一处花园,大家走进一家餐厅。餐厅素雅明净,餐桌布洁白耀眼,透过白色的印花窗帘,可以看见停车场和行人,就餐环境很不错。
这时,叔叔想与L单独聊聊,就让他跟着去买酒。没想到走走停停一去就是一个多小时,事后还让叔婆很是嗔怪呢。看得出来,叔叔是喜欢L与J的,这对他俩来说,虽然初次见面,却好像早已认识一样。从前听叔婆讲过叔叔,还以为叔叔仅仅只是个为人正直的公司职员,却不知叔叔还是个经纪人,亦十分观注天下大事与时事政治,且颇有见解,尤其是深受中国历史与传统文化的熏陶,很让二人崇敬,但也奇怪。
大卫叔叔和L一路聊着走过深圳的大街小巷,似乎根本就没有留心买酒,不仅走着讲话,还不时停下来说,可见其专注投入的状态。叔叔的知识相当丰富,还希望在古代哲学领域深入研究,准备撰写一部关于《易经》的研究论文呢。他深爱着中国文化,对L讲:“3岁时妈咪领我受洗礼,还取了个西方名字,而我却不喜欢也不信仰基督教,憎恨外国人,因为他们瞧不起中国人!”
更让L惊讶的是,叔叔竟然为寻觅祖先遗迹,进行了大量的查找信息和资料研究,认定了祖先为明代北方爱新觉罗氏,后移居广东梅县成为客家人,并在“湖广填四川”的大规模人口迁徙中,落脚在了四川绵阳丰谷镇。而L的祖父(即叔公的大哥),就是从丰谷走出来的(注:详见《《绿皮火车年代》(10):因盐发家 因文兴家》一文)。
二人终于在一家小店铺买了酒,伙计居然认识叔叔,因而L见到他们用粤语聊了好一阵子。L一句也听不懂。
回程,还是一路讲着话。L看得出,叔叔内心也是很压抑的。他还没有婚配,希望总与现实脱节,有修养懂艺术的伴侣太难找,值得爱的人又未必肯抛出一片芳心……虽说他常常奔赴在世界各地,但却不会去找外国女孩。
另外,不可避免的,L所谈到的内地一些不尽如人意的现状,叔叔也对诸多问题颇有看法……两个人几乎走到“深圳奇观”高架铁路了,才发觉走错了路,于是急忙往回走。L感到在叔叔面前,既亲切又局促,叔叔的学者气质和谈判家风度,令他赞叹不已。从叔婆到叔叔,L在她(他)们身上发现了许多美好的品质,也不免惊讶乃至自嘲,因为他所面对的,正是“那个阶级”社会中活生生的人啊!
终于回到餐厅,正如前面所说,叔婆已是很不高兴了,然而之余又十分欢喜,因为她的大卫跟侄儿谈得来。这一餐饭不知有什么,L只记得那一钵儿合面非常可口,叔叔也特别喜欢吃呢,另外,还有叔婆专门给L留的什么肉菜,也非常好吃。
餐后,大家就近在餐馆旁的一处街头花园晒太阳。
深圳街头花园的亲情(摄于1988年)深圳是非常美丽的。若是在成都,街头虽然也有花园,但这样小巧玲珑、清新通透的园林艺术品,却只有在公园里才能见到。粉红色的弧形条石凳,围着用淡蓝色块石散拼而成的小圆坝,四周是青青的草坪,种着各种花草和松柏,直立而起的是乳白色的大圆灯。从正面小径走过去,有一条镶有圆门的宽廊,白色柱子,赤红嵌边,还有一面拼合图案的墙壁。宽廊面前,有一水池,叠起云状山石,在阳光中更显出立体的层次美。
放眼四方望去,鳞次栉比的一幢幢高楼,朦胧的、清晰的、建成的和正在修建的,是住宅楼、商业大厦、宾馆等等。这些城市组件,排列出、张扬着现代的、昂扬向上的时代气息。啊,一座正处于朝阳中的现代都市,必将前途无限!
大家就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中,愉快地拉家常、聊天。太阳是那么温暖宜人,亲情洋溢在南国没有冬天的冬天里。
休息够了,大家决定再去喝点咖啡,到一座大楼上了19层,L往窗外一瞥,高楼林立,街道上投下了大片阴影,恍如到了外国。19层,这是L与J有生以来上达的最高楼层限度,要不是叔婆怕他俩不会用西餐,昨天还可以登上50层的国贸大厦顶层旋转餐厅呢。
20世纪80年代深圳(来自网络)在一个宽敞的单间里落座后,招待拿来咖啡和方块糖。L放了两块糖,用勺子搅匀,就将勺子放在杯中了。大卫叔叔立即纠正说:“搅匀后要把勺子放在碟子边。”L一阵脸红,心中暗想:“嗬,这礼节还真多呢。”。前述过,叔婆说:“见客人前一定要刮了胡子,见客时一定要打好领带。”L与J都记得,临行前他俩翻过一本关于公共关系的杂志,到是接触过一些交际知识的。J比L精明些,她会观察,会不露声色地学习。
大卫叔叔对L说:“你记住一句话,慢慢去琢磨,叫做‘为恶无近刑,为善无近名’。”L将此话写了下来。老王看后,也将成都武侯祠的一幅对联,抄与大卫叔叔看,那对联是“天下事了又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世上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这些都很有内涵,很深奥,是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精华,值得反复推敲思考。
叔公、叔婆将要在3点钟乘大巴回港,叔叔则见大家谈得投机,几次讲想要与L、J和老王谈个通宵达旦;大约叔婆见几人很辛苦,就以需要大卫陪同回港为由,要叔叔一起回港。大卫叔叔的家庭观念非常深厚,只好表示遗憾,说:“唉,母命难违。”转而对L与J说:“你们一定要给我写信。”二人真个是“受宠若惊”了。
饮罢咖啡,L与J、老王送叔公、叔婆和大卫叔叔去车站。叔公显得很激动,他一边一个搂着L与J走着,一个劲地夸着两人,希望日后有机会到深圳定居,那意思不言已明……叔婆很疲惫,也很平静。叔叔一再表示遗憾,一再要L与J写信给他,并且用力同L握手告别。
豪华双层巴士开走了,一个高潮就这样陡然结束,大家都感到是那样地依依不舍,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
20世纪80年代深圳罗湖桥火车站(来自网络)(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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