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几时开

花儿几时开 

                                              许子仙

1.天空湛蓝，一望无际。清晨的微风吹拂着漫山遍野的花朵，透出阵阵扑鼻的香气。花枝上的露珠渐渐蒸发，远看起来花丛如同弥漫在仙气袅袅的氤氲里。在花丛中间，一个身着红黑相间藏服的少女，正背着背篓，时不时采撷着药草。她的秀发乌黑亮泽，在晨曦中熠熠发光，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眼睛明媚如同花叶上的露珠，清纯而澄澈。她一边采药，一边哼唱着小曲。歌声时而悠扬，时而高昂，极其动听。四下里的鸟儿，虫儿也都竞相鸣唱起来。氤氲慢慢散开，少女挪步向花丛外的小径走去，周边的各色树木高低起伏，阳光透过错落有致的枝叶洒落下来，丛林中的所有生命都复苏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少女兴高采烈地边走边唱，突然她的目光触及一个席地而卧的军官模样的人，那个人的军帽扣在脸上，看不清楚五官，只见他的身边搁着一个水壶和挎包，但看不到枪。少女有点惊恐，歌声也戛然而止，她正准备转身悄悄溜走，地上的军官却伸手摘掉军帽，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四处张望，看到面前的少女，问道，“怎么不唱了？”

少女打量着军官，他的年纪约莫二十多岁，头发略微长一点，看起来并非凶神恶煞一般的兵痞，倒像个儒雅斯文的人，心里的戒备顿时减缓，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叫萧山，是国军特派员，现在兼任马司令的参谋。本来想着到松鸣岩去采风，不曾想半道上崴了脚，也迷路了，所以只好呆在这里，昏昏沉沉竟然睡着了，刚才听到你唱歌。我还以为是在梦乡。”

“那你赶快起来啊，地上潮气可大了。”

“我脚受伤了，再说，我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的确站不起来啊。”萧山苦笑着说。

少女听罢，从背篓里取出一个手帕打开来，里面是红艳艳的樱桃，“这是我刚才采摘的，你先吃点，好歹可以充充饥。”

“你的脚很痛吗？”少女趁着萧山吃樱桃的时候，用手捏着他的脚踝，突然用力一扯，萧山疼地大喊一声，可是剧痛之后，竟然感觉先前的肿胀发酸的感觉消失了。少女看到萧山狼狈的神情，笑了起来，“现在试试看，能不能站起身来啊？”

萧山扶着身旁的树干，慢慢挺直了身子，惊喜地说，“完全好了啊？”

“那既然没事了，我走了。”少女依然笑颜如花。

“别走啊！”

“还有事吗？”

“你的手帕！”萧山情急之下，口不应心地仓促说道。

“送给你了。”

“那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啊？”

“梅朵。好了，这下再没问题了吧，我真走了啊？”

萧山急切之间不知如何挽留，便说，“我的脚还没彻底好呢？”

梅朵咯咯笑出声来，“我去找阿爸，一起来送你下山，然后给你敷药，要不然你在湿地上躺了那么久，一定会落下大病的。你不让我走，怎么办呢？”

萧山听到这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以为你扔下我不管了。这么大的一座山，我一个人怕是几天都出不去，再说了，等不到再有人来，我会饿死的。”

“不许胡说八道，大清早的别说不吉祥的话。”梅朵的语气有点嗔怒，接着又缓和了一点点，“你呆在这里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萧山点点头，看着梅朵顺着原路急速远去慢慢不见了踪影。

2.“一对对的花儿，是身着五颜六色服饰的少女；一对对的少年，是年轻俊朗的小伙子；他们的歌声，相互对合，时而是一对一，时而是群对群，歌声响彻四方，真是热闹非凡。”阿贡大叔一边拨弄着烤架上的野鸡肉，一边兴致勃勃地向萧山讲述着花儿会的盛况。

“原来花儿与少年，分别 指代的是少女和少男；所以我们才把这种歌唱青春的民歌称为花儿，在河州一代也叫少年了。以前以讹传讹，许多人都理解错了。”萧山吃着香喷喷的烤肉，听着大叔的描述，对河州花儿更加痴迷。梅朵也是很久没看到阿爹这么高兴，便插话说，“阿爸，你一直说松鸣岩的花儿会热闹非凡，可惜我一次都没看过。”

“现在兵荒马乱，哪里还看得到花儿会呢？”

“现在共产党深得民心，国民党颓势已显，马家军也举棋不定，我受南京政府委派，表面是来协助马司令作战，实则为了监督他。马司令这次让我来采集临夏州的花儿曲目，其实是为了支开我，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我也只好顺水推舟，因为即使我天天盯着他，也无济于事，他不想让我参与的事情，我自然不会知道了。但是，只要我们每个人都为争取和平尽一份力，太平的日子一定会到来的。”

梅朵不解地问道，“那你打算还回到马家军里面去，还是最后返回南京呢？”

“本来采集花儿是马司令找的借口，可是我现在真的打算认认真真做这件事了。我身体恢复差不多好了以后，就去向马司令交差，然后等候总部的安排了。我估计战争即将结束，那时候我就可以解甲归田，不知阿贡大叔会不会收留我，让我跟着你，在临夏的山山水水之间，采集整理花儿呢？”

阿贡大叔望着这个自称萧山的年轻人，意味深长地说，“以后的事情谁都说不准，就算我愿意收留你，难道你家里没有妻儿老小需要照顾吗？”

“我的老家在吴淞口一带，家人都死在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之中，就剩我一个人死里逃生，于是便加入了国军，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满腔热血；可是现在，打内战，一点斗志都没有，只想着早早结束。所以我刚才说的是真心话。”

萧山说完，大家都默不作声。看看野餐也吃得差不多了，大叔唤过梅朵，叮嘱她挑选了几样草药，捣碎，然后帮助萧山敷在脚上，又架起火来，搁上一个陶罐，里面煮上几味草药。

“湿气伤身，如油入面中，极难祛除，所以这剂汤药，至少需要连服九天。”

萧山望着大叔和梅朵为他忙前忙后，感激地说，“山美水美，人心更美，难怪这里花儿如此美妙。梅朵，你先头在山上唱的那首曲子叫什么。可以再唱一下吗？我现在想记录下来。”

“《阿哥的白牡丹》”梅朵顿一顿，开始唱起来：

白牡丹白来者耀人哩

阿哥的白牡丹呀

红牡丹红成个（想我的花儿嘛）火哩吔

尕妹的身边里有人哩

阿哥的白牡丹呀

没人是我陪着（想我的花儿嘛）坐哩

尕妹是牡丹者 哥摘哩

我摘哩

阿哥的白牡丹呀

阿哥是绿叶者（想我的花儿嘛）配哩

白牡丹白来者耀人哩

阿哥的白牡丹

红牡丹红成个（想我的花儿嘛）火哩吔

尕妹是牡丹者我摘哩

阿哥的白牡丹呀

玉石的瓶儿里（想我的花儿嘛）献哩

黄牡丹黄来着赛金哩

阿哥的白牡丹吔

紫牡丹紫来着（想我的花儿嘛）破哩

阿哥是牡丹者我摘哩

阿哥的白牡丹吔

尕妹是绿叶者（想我的花儿嘛）配哩

3.九天的时光转眼就过去了，萧山早早起来，发现阿贡大叔已经烤熟了一盘土豆，等着他吃。在这个民不聊生的年代，到处食物都很匮乏，今天为了送他，大叔没有去打猎，所以只能以烤土豆当早点了。萧山感觉这些自然的饮食，倒是难得的美味，吃得很香，大叔等他吃好了，抵过水壶，“里面我灌满了清水。”

这时梅朵提着挎包走过来，里面装着萧山的文件夹，还有一个锅盔，散着热气，“带着路上饿了吃。”梅朵说罢，低头走进了茅屋里。

这九天以来，每天梅朵都早早上山采药，然后为他敷药，熬药，辛苦自不待言，萧山看到她落寞的神情，心中有点不舍，言不由衷地对大叔说，“我回去报到，说不定很快就会回来的。大叔，你和梅朵一定等着我啊。”

大叔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看，说，“年轻人，要用心记着路哦。我送你到山村口，就可以看到大路了。”萧山默默地点点头，跟着大叔走着。回头看时，梅朵正站在屋子前面，开始唱起了一支花儿：《泪花把心淹了》

走咧

走咧

走远咧

越走呀越远了

心里像刀子者搅乱了

哎的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咧

走咧

走远咧

越走呀越远了

褡裢的锅盔者轻下了

哎的哟

心里的愁怅者重下了

哎哟

哎哟

哎哟

4.“走咧

走咧

走远咧

越走呀越远了”

梅朵嫌恶地抬起头，看到胡老四咧着嘴，笑嘻嘻地念叨着歌词。

“醒醒吧，梅朵，你等的兵哥哥不会回来了。他是国民党，说不定早都死翘翘了；就算没死，也是要么被当做战俘关押，要么跑到台湾去了。所以，你眼巴巴等他，还不如答应嫁给我，咱们郎才女貌，岂不是更现实？”

“滚！”梅朵捡起身边的玉米棒子，胡乱砸过去。胡老四也不生气，一边躲闪，一边说，“除了我这个懒汉愿意要你。别的男人，跟你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呢！你也不掂量掂量，你有国民党兵哥哥这事，村寨里谁人不知？现在你老爹也过世了，要不然他也逃不脱干系。今天我可把话挑明了，我胡老四虽然懒汉一个，但却是根正苗红的贫农，要不是我袒护你，你早遭殃了。你可想清楚了，我已经对村长说了，只要你同意，就给咱两证婚；要不然，后果你心里清楚。”

望着这个猪头猪脑，还有点跛脚的懒汉，梅朵又气又恼。不一会村长真地来了，“梅朵，你也老大不小了，再说了，现在是新社会，我们要用新眼光看人，胡老四虽然有缺点，可是他的阶级成分很好，这对你是很有利的。所以我决定为你们两个证婚，我想你应该没什么意见吧？”

梅朵看着村长一副打官腔的样子，知道他的言外之意，心中不胜其烦，含糊其辞说道，“随便。”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出口的一瞬间，却是心如刀割般的痛楚。“随便”或许将会成为往后余生的主旋律了，对于“哀莫大于心死”一般的人，还有什么是值得认真的呢？

浑浑噩噩的随便，不知不觉间过去了三十多年，胡老四呆头呆脑闯入梅朵的生活，没有留下一丝踪迹，稀里糊涂地走完了一生，梅朵又一次一个人平静地生活着，眼前的花开花谢，春去秋来，她一概不以为意了。或许，她的生命也会在这般平淡中，有一天走向终点，她感觉已然生无可恋了。

5.在台湾海峡的另一边，萧山终于等到了两岸通航的好消息，他急不可耐的打点好行装，一路辗转。来到了临夏，便开始联系当地的民政部门，寻找梅朵的下落。故国八千里，一去四十年，他有太多的话要对梅朵说。盼星星盼月亮，盼了一个星期，工作人员总算反馈回来消息，梅朵还健在，一个人住在松鸣岩脚下的一个村落里。

萧山激动不已又忐忑不安，他翻看日历，正是古历的四月初，应该恰好赶得上松鸣岩的花儿会。他记得梅朵曾经讲过一个传说，相传很早以前，有位猎人进山打猎，见一位美丽的姑娘在河边戏水唱歌。猎人被美妙的歌声迷住了，就悄悄地躲在树林中学唱起来，唱着唱着，不知不觉竟唱出了声。姑娘发现有人偷听，急忙转身向山上跑去，猎人也紧紧跟上，转来转去再也没有看见那位唱歌的姑娘，只有歌声在山间回荡。后来，每年四月八，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和游客从四面八方赶来集会，聚居在松鸣岩下，纪念传说中留给人间优美歌声的仙女。游山唱花儿或祈祷禳灾，求神许愿，举行佛教的龙华大会，"花儿会"也由此而兴起。如果能够和梅朵一同观赏一届花儿会的盛况，也算得尝了多年的夙愿，萧山心里盘算着，恨不得立即飞奔到梅朵的身边。可是，最快的安排也需要等到第二天早晨了，因为眼下天色已晚。

萧山夜不能寐，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四十多年前的一别，不曾想中间竟然等待了这么久，原来以为很快就会重逢，可是当他返回马家军的时候，国民党大员已经仓皇逃离大陆，他也被挟裹跟随溃逃到台湾，他以为此生再永无机会返回，只好娶妻生子，心如枯骨般地生活下去，后来妻子先他而去，孩子也日渐成人，他便独自寓居，打算安守天命了。原本以为，他和她的相逢或许要等到另一个世界里。然而上天或许垂怜与他，竟然让他在有生之年再一次穿越海峡，而且，更加庆幸的是，梅朵还在，明天他就可以见着她了。萧山越想越难以入睡，一会儿担心梅朵会责怪他不守诺言，一会儿又害怕梅朵因为生气而不愿意见他，焦灼不安的情绪完全控制了他。萧山起身打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笔记本，扉页上是一支含苞待放的梅花，里面整整齐齐的写着花儿的乐谱和词曲。第一页就是《阿哥的白牡丹》，接下来是《泪花把心淹了》。

萧山轻轻地 哼唱着：

走咧

走咧

走远咧

越走呀越远了

褡裢的锅盔者轻下了

哎的哟

心里的愁怅者重下了

…….

眼前又闪现出梅朵目送他离开时的样子，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首饰盒，里面摆放着一副梅花形状的玉坠。他拿起钢笔，写下了一句话：送给永远的梅朵！

6.四月八的花儿会如期而来，一对对花儿一般的少女，一对对年轻俊朗的少年，身着绚丽的服装，对唱着歌谣，兴高采烈地游行在松鸣岩的花儿会场，整个山林里，到处是欢声笑语，到处是歌声如潮。在山脚下的一座小屋前面，一个老妪呆呆地坐在门口的石墩上，远远地张望着山上的人声鼎沸，若有所思。

“梅朵，不去山上看看热闹去？”经过的邻居看到她，下意识地收敛住笑容，礼貌地招呼一声。

“不了不了。”梅朵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淡然地回应一句，慢慢起来走进屋子里，取出压在枕头下面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是一本笔记本和一个首饰盒，盒子里面，是一个精巧的梅花玉坠。当政府的工作人员告诉她，萧山已经到达临夏的时候，她还没有完全从惊愕中苏醒，可是紧接着就得知萧山当天夜里突发性疾病离世。“你总是这样说话不算数，上一次说好了会回来，结果一去就是四十多年，这一次说得好好地要来，却不辞而别了。你可以等那么多年，却等不到第二天的天亮？”梅朵望着玉坠，喃喃自语，“我可还等着你和我一起去看花儿会呢！你听，花儿唱起来真好听：

走咧

走咧

走远咧

越走呀越远了

心里像刀子者搅乱了

哎的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梅朵呆坐了一会儿，包好了笔记本，重新压在枕头下，手心里攥着梅花玉坠，轻轻地躺下来，嘴里跟着山上的花儿曲调轻轻地哼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在那个天高云淡的四月的清晨，松鸣岩的山坡上，她背着背篓采草药，一个年轻的军官看着她，问道，“怎么不唱了？”

梅朵笑盈盈地唱道：

“白牡丹白来者耀人哩

阿哥的白牡丹呀

红牡丹红成个（想我的花儿嘛）火哩吔

尕妹的身边里有人哩

……”

补注：《诗经》有云："赠之以芍药""，后世人们常以芍药，梅花等鲜花指代美好的人物，渐渐更多借指少女。所以少女和少年男子对唱歌谣，就被称呼为花儿与少年，也简称为花儿。

"花儿"最早是起源于甘、宁、青一带少数民族的情歌，广受汉、回、东乡、土、撒拉、保安、藏、裕固等民族群众的喜爱。2004年10月19日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甘肃省临夏回族自治州"中国花儿之乡"称号。临夏花儿，主要流传于甘肃河州(今甘肃临夏回族自治州)一带，河州花儿又名"少年"， 其中的河州令，白牡丹令算得上是代表作。

花儿会是歌手们演唱的大舞台，是花儿流传和发展的摇篮，耸立在临夏州和政县陡石关口的松鸣岩，又称须弥岩，是河州花儿演唱的传统会场。

                                                         2018.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