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白纱的丝巾无意地拖曳从地面拂过,我怎样也不会注意到于砖缝间透出的这一股子生机。绿灵的叶簇拥伴着参差的枝,虽低到要我弯下腰,才能看清细微柔嫩的茎茎蔓蔓,但丝毫不影响它们笑成了一团摇摆成欢,看我在盯着它们瞧,更是欣乐亦然。谁说只有日本的花艺才是最精湛的,那只不过是墨客闲人自己沽名钓誉的取乐和标榜罢了,生于山野径边的菖蒲和鸢尾,自有一股从土地里撑起来根的力量,若随着人的意志摆弄到厅堂高阁中去,早就失了它们骨子里的朴拙,生生多出了无限的怨叹了。
我知道,曾经定是无数次的从这爿生机边,风一般来了又走了,匆匆忙,绿灵和盎然一直都摇摆在那里,而我却从未停下来关照它们的存在,自然的,也是忽略了萧日秋暮里它的衰黄。
可是,路边的生机岂止就这么一爿呢?那每天坐在集市门口卖塑料刷的阿姝就算是另一处了。
阿姝是个盲人,是一丁点儿光影都不得见的实实的盲人。阿姝的丈夫也是盲人,早几年还和她一起一左一右坐在集市门口卖塑料刷,后来身体差了支撑不住,就剩阿姝一个人坐在那。集市的人都知道,阿姝有一个健全的儿子,不仅健全而且懂事能干。
认识阿姝时,我才开始第一份工作,还是二十岁的姑娘。
一开始,每天早晨、中午、晚上四趟从集市门口经过,一年四季只顾着赶路和想心事,阿姝和路边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一点儿都没有察觉,甚至不知道还有她和那些树。
后来,年月久了,脚步也稍微放慢了一些,才看到还有阿姝坐在那。
早晨,会有一个十五六岁黑黑的男孩,埋着头、很慢地拉着高过他身体一倍的木板车,从东边缓缓过来,阿姝扶着木板车的车把跟在边上慢慢挪,或是眼睛看不见的缘故,她一直是昂着圆圆的脸向着上,等车在集市门口停定了,男孩就背着书包走了,留下阿姝自己摸索着理货摆摊子。
中午,阿姝准时会抱着一个红色的保温桶坐在摆满彩条拖把和塑料刷的后面吃午饭,春夏秋冬都是一个保温桶,勺子里挖出的内容亦是没有什么变化,基本全都是白色的米饭和很少的蔬菜,只是夏天她会慢一些吃,冬天会背着风。
午后,阿姝就只呆坐在那,胸前背的收钱的包更加突兀,我看不出她是喜乐还是悲愁,可能因为盲瞎,极度使用听觉看着摊子的缘故,阿姝的嘴巴总是鼓着,像总是和谁堵着气又或者是总觉得很委屈似的。是觉得很委屈吧,所以即使看不见,眼睛总还是看着前方,不知道哪位顾客什么时候会来买她的塑料刷。
晚上,天还没有黑,阿姝已早早将所有的货都理好装进木板车的箱子里,抱着膝盖卷着身子坐在木板车的车把上,等着男孩来。天色的黯淡与她花白的头发融成一体,阿姝的头发很早就花白了,不知道是风吹枯的还是雪染成的,或者是路边的尘土日复一日趴在上面的。每天落日时,看阿姝圆圆的脸比早晨要黑很多也瘦一圈,像是在四季里的冬天,是最冷清萧条,仿佛只有躲到自己的窝里去才是温暖和安全的。通常,天黑尽了,路灯全部亮起来,黑黑的男孩才会来接她,男孩依旧是低着头吃力地拉着车,阿姝一步步木木地跟着一起往回走,这时候阿姝倒是恬静了很多,许是扶着车把上的手握到的是依靠的缘故吧。
阿姝一直都在,我也慢慢习惯来来去去看她坐在摊子后面,没事时会停下来和她聊聊天。
我问:“阿姝,你几岁?儿子都那么大了。”
阿姝说:“我74年生的,到底多少岁我不知道,我不会算。”说这句话时,阿姝会憨憨地笑。
我说:“不会算,卖的货怎么收钱啊?”
阿姝答:“说了价格,给多少就收着,好心的人很多,不会错的。”
阿姝告诉我她丈夫在家不能做事,儿子每天上学前将她和车送来,晚上放学回家做好饭再来接她回去。那时候她儿子在上初中,长得和普通少年一样,只是脸总是黑乎乎的,和阿姝一样也是看不清高兴还是伤愁。
有一天,阿姝发生了一件于她来说天大的事情。
那天早晨,她一反平常没有理货,呆呆站在路中间、明明满脸是哭的表情却看不到眼泪,只听到呜呜的低声地泣。集市的商贩和路人都围过来关心打听,阿姝告诉大家,早晨有小偷将她收在木板车箱子里的一千元钱偷走了,她知道有人靠近木板车,可转了身就摸不到钱了。
大家围着恨恨地骂小偷,也责怪阿姝为什么带那么多现金,要卖多少塑料刷才赚得来那么多钱。
那一刻,阿姝像是抽干了水份、全部拧成瘪瘪一片的枯黄的叶子,从脸到心都是褶皱到一起的,脸阴黯得深凹进去,只呜呜地反复说,我看不见他们靠近车子做什么,我在摆货。。。。。。
好心的人们有的报了警,有的叫来了电视媒体,我只看着阿姝,看她从干瘪的枯叶逐渐注入了些许的水份,坐在未摆完的摊子那,不知道在她的世界想什么。
集市的人开始筹钱,每个摊贩比自己最大的生意还要热忱,筹钱给阿姝的声音弥漫在集市的每个角落。晚上看电视节目,小偷未能找到,但从城东和城西赶来的大妈们纷纷给阿姝捐了钱,加上集市摊贩们的筹款,算是弥补了阿姝的损失。
阿姝那天中午没有吃饭,红色的保温桶一直都挂在木板车的车把子上,晚上依旧是跟着儿子回家去了,只是将装着大家凑的钱的包背着胸前抱在怀里。
从那以后,集市上卖鸡蛋的大嫂、调味料杂货铺的老板娘的眼睛,不时的要照看一下阿姝背在胸前的包,也不知道阿姝还会不会带那么多现金在身上,之前她说她也担心将钱放在家里,因为她丈夫不仅看不见而且卧在床上。
现在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我也离开了集市附近的工作地点,有时候我会趁着散步绕到集市边去看看,看看路灯都亮了,阿姝有没有被接回家。有一天,我逛到路边报刊亭,正翻着杂志,天已是全部都黑了、路灯也是早就亮了,远远的看马路中间一个矮小的身影,小心翼翼抓着木板车慢慢往前挪,我看出来竟然是阿姝,她自己拉着车在马路中央战战抖抖。我跑过去喊她,怪她怎么敢自己一个人拖车,路人也都过来帮忙,阿姝被路边的风吹得更是有点摇摆,像是做错事的孩子,说她儿子高三下课下得晚,下了课还要去做一份工,她等不及想自己拖车回家。
报刊亭老板搬了椅子给阿姝坐,让我们都回去,他负责陪她等她儿子来接。橙黄的路灯下,阿姝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坐着等,老板给她到了热水陪着。
第二天早晨经过报刊亭,宽宽的马路恬然干净,报刊亭亦是安安静静好好的在那里,我想阿姝昨晚即使再晚也是安心在家过的夜吧。
又是很久没有再去集市,阿姝的儿子已经毕业或许正式找到工作了。想想每次经过时,她迎着脸向着我,不知道怎么就知道我来了。
我在心底笑,想起径边砖缝间的绿灵生机,想起集市边的阿姝,无论风吹着云跑的日子还是细细涓流缓缓而过的时光,我来时,你们亦是在那里,如我当初发现你们一样,虽然会再经过许多春夏的轮回,只更加有生命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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