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里从提款机提出厚厚的一沓粉红色钞票,放进钱包后板着脸往电梯走。
本来顾里的心情很好,终于从上一个手机自我了断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但是又瞬间陷入了另一个阴影。自从三年前开始使用信用卡以来,她几乎就不太喜欢使用现金了。对于任何不能刷卡的场合,她都会表现得嗤之以鼻并且义愤填膺,但其实我们都知道,背后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每个月高额的刷卡费用,会给她带来无穷的积分和点数。这是现金消费所不能给予的。既然都是花同样的钱,那么该拿到的利益就一定要拿到,一分也不能少。作为一个未来的会计师,顾里在精打细算方面表现得非常精彩,就像有一次在商场里的收银台前排队结账,站在我们前面的一个穿着Dior套装拎着Prada包包的女人,和收银小姐纠结于五分钱的找零。收银小姐潇洒地唰一声拉开装钱的抽屉,两手一摊:“你自己看!我哪里来五分的零钱!整个上海估计都难找到五分钱!”但是Dior小姐据理力争,最后终于惊动了商场主管,拿到五分钱硬币扬长而去。在我们所有人对Dior小姐表示不可思议和微微鄙视时,顾里却被深深的震动了,用她后来的形容就是“当时我真想对她立正敬礼!”
顾里把一沓人民币摔在柜台上,接着发表了整整五分钟关于“你们这么大一个手机门面,竟然不能刷卡消费,成何体统”的演说,然后拿着新手机扬长而去。
听完这个非常无聊的故事之后,我开始把玩顾里的新手机。很明显,这是一个非常男性化的机型,黑色的钢外表,硬朗的线条,我拿着按了几下,脑海里忍不住勾勒了一下自己拿着电话说“喂你好,我是林总”的雄浑画面,我嘴角抽搐了几下,赶紧递给了南湘。南湘二话不说把身子往后一靠,像是我递了颗手雷给她一样,“姐姐你放过我吧,快拿开!”说完又看了眼唐宛如,补充道,“不过应该挺适合宛如。”
顾里完全不介意,伸手抢回手机,轻轻地抚摸了两下,表达了对新手机的喜爱,然后毫无眷恋地丢进了她的包包里——我们都知道,过一个月,她包包里又会出现一个新的手机----她换手机的频率和她换卫生棉的频率差不多。
南湘和我都在诧异为何唐宛如对我们的嘲讽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们转头望过去,她脸色苍白,异常严肃地坐在食堂的椅子上,脸上几乎没有表情,淡定得像是快要到达彼岸了。
顾里拿调羹在她碗边上敲了几下,才让她回过神来,我们三个都用非常期待的目光看着她,期待着她的故事,因为从她的表情看来,一定发生了精彩的段子。
“好吧。”唐宛如像是花了好大力气才下定决心,“我可以告诉你们,但是你们不可以发表任何意见!”
我们迅速而整齐地点了点头。
“我报了学校的瑜伽兴趣小组······”她很平静。
我们三个整齐地张大了嘴,倒吸一口冷气,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我们仨已经在彼此错综复杂的眼神里交换了所有的感受。
“但这个不是重点······”她补充道。
“这个真的是重点,而且这个点很重。”我们三个再一次整齐地打断了她。
被唐宛如捶了三拳之后,我们听完了她的遭遇。
总结起来,就是她因为要急着赶去瑜伽兴趣小组,所以在羽毛球训练结束之后就飞速的去换衣服准备离开,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女更衣室的门不知怎么被锁起来了。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唐宛如低头走进了空无一人的男更衣室,企图速战速决。但是在刚刚脱下背心还没来得及穿胸罩的时候,她再一次听见了高声的大叫。回过头,依然是上次那个半裸的身体和那个陌生的面孔。对于那个“吗”字,唐宛如记恨到现在,她想了想,索性豁出去了,抬头挺胸地对着发出尖叫的男生吼回去:“你叫什么啊你!”
那个男的支吾了半天,红着脸说:“我叫······卫海。”
唐宛如在愣了足足十秒钟之后,伸手扶住了墙壁。
“他完全放错重点!我的意思是在质问他大声鬼叫什么!他却以为本小姐在对他搭讪!不要脸!”唐宛如面色依然苍白,喝了口热汤下去,也没被烫红。
顾里悠闲地喝着口肉丸子汤,说:“对于放错重点这件事情,你完全没立场去说别人。你别忘记了去年你陪我去我奶奶家,我奶奶亲热地叫你‘呀,小姑娘,快来坐,喝口水,喝口水’的时候,你回了句多么精辟的句子。”
唐宛如的脸终于红了。
南湘探过脑袋,问:“她回答什么?回答‘我不是小姑娘’?”
顾里在胸腔里冷笑两声,模仿着唐宛如浑厚的声音说:“哎呀,干吗要喝口水,多脏呀。”顿了顿,“谁的口水?”
“我奶奶差点没当场休克过去。”顾里眯起眼睛看唐宛如。
我和南湘看着唐宛如,立刻也产生了一种想要对她立正敬礼的感觉。这女人,活得太诡异了。
南湘揉着笑痛的肚子,问:“你的意思是,他又看到了你的······”
“对!这个不要脸的,又看了一次我的奶!”唐宛如显然非常生气,唾沫星子飞到了我刚刚举起来的汤碗里,于是我尴尬地停在半空,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喝。
“这次不错,中气够足,楼下烧开水的老伯也听见了。”顾里眉飞色舞。
“两次!他看了我的奶两次!”唐宛如的愤怒显然影响了她的智商和听觉,顾里刚刚的那句话等于没说。
“两次?你的意思是他看见了你的奶、奶?”顾里显然不会罢休。
“看见你外婆!”唐宛如恢复了听觉。
“那有点难度,我外婆早就被埋进土里了。”顾里非常镇定,标准的一张注册会计师的脸,“还烧成了灰,你没事别去把她老人家从土里翻出来晾着······”
唐宛如没等顾里说完,已经开始了尖叫:“讨厌了啦,人家害怕的!不准讲鬼故事啊!!”
顾里终于被她惹毛了:“你外婆才是鬼故事,你长得就像一个鬼故事!还有,你以后在我面前再敢用‘了啦’‘人家’之类的词,我发誓我会把你埋进土里挖都挖不出来。”
我正在饶有兴趣地看着每天都会发生的顾里和唐宛如的舌战,结果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来电人是顾源,我接起来,听到他在电话里说:“林萧,顾里和你在一起吗?”
“在啊,我们在第一食堂的偏厅。”
“那你们先别走,我现在过去找你们。”
“哦。”
挂了电话我告诉顾里是顾源。顾里点点头,继续和唐宛如讨论奶奶、外婆的事情。
远远地看见顾源走了过来,旁边跟着一个挺拔帅气的年轻小伙子。顾源还非常配合地抬起手勾着他的肩膀。我和南湘都眼睛一亮,燃起熊熊火焰,一瞬间回忆起高中岁月。
顾源从初中起就长得一表人才,而且他有一个特性,就是走在他旁边的人也永远都是同样的一表人才,这似乎成了一个定律。对于我们这样的青春期少女来说,实在是太大的刺激。
从高中的时候,他和简溪形影不离就足以说明这一点。那个时候,我、顾里、南湘、唐宛如,我们四个连同全校的花季少女都在以他们俩为蓝本,勾勒、描绘、编造、幻想、杜撰、企划、谋算着无限缠绵悱恻的同人故事。并且,他们也非常配合地提供着无数可以让我们尖叫或者窒息的素材,比如两人经常交换穿彼此的衣服,甚至贴身的背心都毫不介意,我们脑海里随之而产生的,也是所有腐女惯用的文笔“他的体温覆盖着他的体温”;他们经常买同样的球鞋;他们一个人去排队打饭,另一个人就会坐在座位上看管书包;两个人经常分享同一瓶可乐;简溪周末回家的时候,还会把顾源的衣服带回家洗,因为顾源的家离得太远,不太常回去;甚至经常可以看见顾源在帮简溪整理着衣领······她们就这样一次、两次、三番五次地挑战着我们的承受极限。
最经典的一次,是简溪和顾源在校运动会上的精彩接力,作为4×100男子决赛时的最后两棒,他们吸引了比平时更多的关注目光。顾源作为第三棒奋力地冲向前方弯腰背对他等待着的简溪,在快要交接棒的时候,我们班的一个眼睛姑娘不顾一切地冲到人群的最前面,忘我而纵情地放声呐喊:“顾源!快给他!快给他呀!啊!简溪握住!呀!握紧了!握紧了!”
周围的气场在一瞬间凝结了,寂静的空气里诡异地飘动着好多女生此起彼伏心照不宣的喘息声,几秒钟后我和南湘看着前面的一个女的面红耳赤地休克了过去。
从那之后,我们的高中又多了一个暗语。经常会听见女生堆里突然有人忘我地吼出一句:“握紧了呀!”
最后这场旷日持久的集体意淫被我和顾里亲手给终结掉了,因为我们分别和他们两个开始了甜蜜的交往。为此,我和顾里成为了全校女生的眼中钉。我每天埋首低头,混迹在人群里,企图减弱大家的敌意,但是每当简溪靠近我站在我身边、露出整齐的白牙齿对我灿烂微笑的时候,他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阳极磁铁,牢牢吸引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阴极的目光。而我就像是在无数面照妖镜笼罩下的妖兽一样,痛不欲生地快乐且得意着。
那一段时间我觉得有很多女生都悄悄地以我为模型用稻草扎成了小人,每天晚上在被窝里反复地用钢针捅来捅去,我甚至担心自己会被那些性格偏激、内心阴郁的女生处之而后快,每每经过学校宿舍前那片低矮的灌木丛,我都会心惊胆战,感觉随时都会被拖进树林里被人奸污。
但是顾里显然比我坦荡得多,高三快毕业的时候,她坐在顾源的大腿上吃午饭,在用勺子往顾源嘴里喂饭的同时,顺口潇洒地对着走过去的年级主任打了声招呼。年级主任隔天就请了病假,之后一蹶不振,看见顾里就绕路走。
我从回忆里脱身出来,看见顾里回过头,冲顾源和他朋友挥了挥手,招呼他们过来。顾里刚转身,就看见唐宛如满脸涨红,像要爆炸一样地对她吼了一声:“不要脸!”顾里正在疑惑,刚想问为什么对自己的男朋友招手就不要脸了,就发现唐宛如的目光穿过自己,笔直而锐利地射向了自己身后。
顾里再转过头,看见顾源拍拍身边那个面红耳赤的朋友,指着唐宛如问道:“卫海,你是不是偷了她的钱包啊?”
然后我和南湘就同时发出了一声抑扬顿挫的“啊~”来。
我们的生活简直太璀璨了。
作为唐宛如的朋友,一定需要习惯的就是她随时随地地都能给你带来的那种羞愤与尴尬,所以,练就一张风云不惊的脸,是成为她朋友的基本条件。
但是在接下来的十分钟里,我和南湘作为她好几年的朋友,依然败下阵来。
整个食堂里都回荡着她的怒吼:
“你不要脸!”
“就是你!看了我的奶两次!”
“你故意闯进女更衣室干什么!”
“我的裸体还没人看过!就被你看了!”
······
骂到最后,她还口不择言地吼了一句:“看看看!我的奶有什么好看的!”对于这种自取其辱的话,我和南湘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哪怕是面对老虎凳和辣椒水,应该也会认真考虑后再说。
我抬头看看顾源,他当场就笑得弯下腰去,死命捶着旁边的板凳,几乎要不行了。而我和南湘都恨不得把脸揉成一张用过的餐巾纸,丢到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或者直接把脑袋埋进喝水的一次性纸杯里。
唯独顾里依然淡定自若。从这一点上来说,作为一个未来的注册会计师,她非常成功,估计再假以时日,她可以去美国政界参加竞选。
最后卫海摆摆手,话都说不出来,面红耳赤,节节败退,仓皇逃窜,转眼间就消失在食堂里。
南湘戳戳我的腰说:“要换了我,我估计早对丫动手了。揍丫的。”
“揍谁?”
南湘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是揍唐宛如。”
顾源拉开椅子坐下来,把一个盒子放到顾里面前,说:“你不是手机掉了吗,给你。”
顾里笑得欲拒还迎地把盒子拿了过去,一边说着“干吗给我买呀,多浪费钱”,一边毫不手软地拖过去打开。盒子刚刚打开,顾里的笑容就像是突然被鱼竿从水里扯到岸上的鱼,抽搐了几下只有,就死硬了。
顾里说得很对,干吗浪费钱,顾源一分钱都没有浪费,因为盒子里就是一沓整齐的粉红色百元钞票。我和南湘看得都快窒息了。
顾源拿过顾里喝掉一半的肉丸子汤喝了一口,然后说:“你拿去买一个手机,买自己喜欢的。”
我和南湘都被这种非常货真价实的浪漫氛围给笼罩了,眼中那些粉红色的钞票像是无数朵盛开的玫瑰。对于我们这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拥有一个顾源这样的男朋友,无疑是我们擦亮阿拉丁神灯时许下的第一个愿望。
不过当回头看到顾里阴沉下来的一张脸时,我就不这么想了。
顾里把盒子里的钱拿出来,迅速地丢进自己的提包里,沉着脸丢下一句“有你这样的男朋友真是太好了”,就转身走出了食堂,留下非常尴尬的我和南湘。顾源的脸色也很不好看,谁遇见这样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都会脸色不好。
顾源抬起头,目光像是扫描仪一样在我和南湘的脸上扫来扫去,半晌,恨恨地说:“就这样的脾气,你们也受得了她?”说完站起来走了,留下那碗没有喝完的肉丸子汤。
其实我和南湘都知道他是在说气话,因为在我们所有人里面,最能忍受顾里的,他绝对排第一名。无论是南湘、唐宛如,还是我,都曾经面红耳赤甚至跳到桌子上和顾里大吵过,甚至用枕头互相殴打,抓着对方的头发死不松手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不过发生这样的事,或多或少也让我们觉得尴尬。因为这毕竟不是我们姐妹之间的事情,这牵扯到了我们每一个人都如履薄冰的领域——“爱情”。所以我们低着头,二话不说。
周末终于到来了。
明天将是我去《M.E》上班的第一天。作为周末特别助手,我需要了解的有很多很多----这个是宫洺的第一助手告诉我的。我本来以为自己要做的工作只是端茶倒水、记录当日的工作日程、过滤电话、打印文件等等。但是,Kitty在整整一周的时间里,通过MSN的聊天对话,反复地将我的一个个幻想彻底粉碎。
每一次Kitty在线上对我说话的时候,第一句话都是:“Hello,林萧!”
然后我也迅速地回:“Hello,Kitty!”
我在面试的时候见过Kitty一次。她是个化着精致的烟熏妆、穿着性感的短裙、拎着Prada包包上班的女人,和Hello Kitty那个穿着粉红色蕾丝裙子的猫相差了十万八千里,她们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并且完全无法沟通和交流。
所以她MSN头像上的那个黑眼圈性感女人,和Hello Kitty这个名字,把我拉扯得快要精神分裂了。于是我果断地决定结束这种折磨,在上一次的对话时,坚定地打了一句“你好,凯蒂”过去。然后过了三分钟,MSN一动不动······
又过很久,Kitty回话过来郑重地问我:“你是谁?”
凯蒂小姐传达给我种种注意事项,其中包括一份长达六页、名为“他喜欢的和讨厌的”文件,里面囊括了他从工作上到生活上、在我看来匪夷所思的种种爱好和厌恶。从这些她千叮咛万嘱咐的事项上看来,宫洺是个非常难伺候的人。并且凯蒂还告诉我:“这周六周日两天,你除了是宫洺工作上的助理之外,还是他生活上的私人助理。”对于这一点,我迅速地作出了反应:“私人到什么程度?”
对方的回答是:“私人到任何程度。”
刚刚热好的牛奶差一点被我尽数泼到键盘上。
“难道需要陪睡?!”我一边扯出几张纸巾吸着键盘上的牛奶,一边愤怒地打了一行字过去。
“你想得美。”对方轻蔑地回答我。
但是,我还是搞砸了。而且是在上班的第一天。
如同所有连续剧的开头一样,倒霉的助理遇到了这种波折。艺术来源于生活,编剧作家们其实并没有瞎掰。
当我在五分钟内从楼下星巴克把卡布奇诺买上来,放到宫洺面前的时候,他只是喝了一口,就抬起头,用那双狭长的眼睛打量了我一分钟,然后摇摇头,没有任何表情地说:“再重新买一杯。”
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抬起头说任何话。
我脑海里反复播放着他刚刚的面容,魂不守舍地拿起那杯咖啡走出他的办公室,然后才清醒过来:我搞砸了。
其实在应聘的时候,我偷偷透过宫洺办公室的玻璃墙朝里面打量过他,但是那时距离远,而且他低着头在看手上的文件,刘海几乎遮住了他二分之一的脸。我也在杂志上看过他的照片,但在内心里坚定地认为那是经过化妆师和后期处理后的面容。
然后,当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这样的一张脸的时候,我有点吃不消。
从小到大我看过很多好看的男孩子,比如顾源,比如简溪。还有很多很多我们学校艺术系或者体育系的校草们。
如果说简溪是那种青春偶像剧里一定会出现的全身散发着阳光气味、眉清目秀的少年的话,那么宫洺就是那种走在米兰时装周伸展台上、面容死气沉沉却英俊无敌的男人,就像我们每次打开时尚杂志都会看见的Prada或者Dior Hoemm广告上那些说不出的阴沉桀骜却美得无可挑剔的平面模特。
总而言之,他是一张纸。
只是当我从他那张阴气沉沉的面容里回过神来之后,我心中就燃起了一阵愤怒,咖啡是星巴克的没错,种类是卡布奇诺没错,按照文件里的“他不喜欢任何苦味的东西,喜欢很甜”的标准,我也叫星巴克小姐加了奶油和糖没错。所以,我难以接受“自己搞砸了”这个事实。
我看见MSN上凯蒂的头像亮着,于是对她说:“我刚买了一杯卡布奇诺给宫洺,我加了糖也加了奶油,而且是在五分钟内拿上来的,温度正好!他居然叫我重新买一杯!为什么?”
凯蒂迅速地给了我答案:“给你的关于‘他喜欢和讨厌的’文件里,写得很清楚,他讨厌所有苦的东西!”
“卡布奇诺是咖啡里最不苦的了!我也对小姐说了糖浆和奶油都要!”
“他需要双份到三份的糖浆量。还有,你和他说话或者打字或者发短信的时候,不能用任何逗号和句号之外的标点符号,特别是感叹号!它可以直接把你送上开往‘辞职’方向的特快D字头列车,甚至中途会停下来把我也强行拉到车上去,小姐!”
“这有什么意义?”
“意义在于逗号和句号可以表现出我们的冷静和有条不紊,任何时候我们都是被设定成这样的机器人!所以你只能优雅地说:‘宫先生,地震了,请现在离开办公室。’而绝对不能说:‘快跑啊!地震啦!’”
“······”
“你新的咖啡买好了?”
“!!!!!!!我现在就去!”
“······”
“哦,我现在就去。”
之后的两天里,我用各种难以想象的速度和热情完成着种种挑战人类极限的任务。其中包括在药店里和卖药的阿姨面红耳赤地反复争论:“难道你们就没有吃起来像糖一样甜的药吗?”
在据理力争之下,我终于买到了治疗发烧感冒的非常甜蜜的药丸和药水。
我还找到了白色的锅子(他喜欢家里的东西都是白色)。
我也顺利地在完全不知道他手机型号的情况下买到了完全符合他手机的充电器。并且在他下飞机到达北京入住饭店的时候,让服务员放在他的房间里了。(他有无数台手机,但是他对我说的仅仅是“我现在快起飞了,但是忘记了带充电器,手机快没电了,你帮我买一个手机充电器----我不要万能充,我希望在我入住饭店的时候,手机可以充电”。)
我也在完全没有提供任何资料以及财产证明或者收入证明的情况下,帮他申请到了一张VIP的信用金卡。(“林萧,帮我办一张某某银行的信用卡。”“好的,宫先生,你需要给我你的财产证明或者公司开一张收入证明。”“我没有。”“······”)
我也在完全不知道地址和楼盘名称的情况下,帮他查询到了静安一栋新开盘的公寓的详细资料。(“林萧,我上班的路上看见一栋白色的高层公寓,你帮我查一下它的资料。”)当然代价是我叫他的司机载着我从他家到公司的路上缓慢地开了一个小时,最终当我看见那栋白色的高层的时候,我喜极而泣的样子吓坏了司机。
我甚至帮他拿到了英国刚刚播出的电视节目的DVD,当然是叫我在英国念书的同学帮忙录下来然后网上发给我再刻成了光盘。并且还让英文系的同学制作好了字母,叫影视系的同学把字幕加载到视频上。
这些日子,我像是在国际间谍培训中心度过的。我觉得自己已经发展成了素质良好并且飞檐走壁的女特务。就算现在宫洺叫我去搞一颗俄罗斯的核弹过来,我也能风云不惊地转身走出办公室,并且在隔天就把核弹快递到公司来放在他的桌子上。
我真的这么觉得的。
因为我已经快要走火入魔了。很多次,我想要抓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从地面上扯起来----无论牛顿是否会从棺材里破土而出,翻着书上的牛顿定律对着我抓狂地怒吼:“这是不可能的!”
当我离开《M.E》杂志社的纯白色办公室重新回到我熟悉的、充满油腻和男生刚刚打完篮球蒸腾出的汗味的学校食堂时,我恍惚做了一个两年的梦。我有点魂不附体地对南湘说:“你可以扇我一耳光把我打醒么?”在南湘还没回答之前,唐宛如的一句“让我来”让我瞬间清醒了。
当我叙述完在《M.E》的遭遇时,我期待中的好姐妹团结一致批判老板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她们闪动着明亮的眼睛,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反复地把焦点放在宫洺的容貌以及他周末穿来上班的那件今年Dior秀台上的小外套上面。对于这帮不争气的女人,我用表情和肢体表达了强烈的鄙视,如果不是太不雅观的话,我恨不得抬起腿冲她们脸上撒尿。
回到学校之后,我才重新被一些属于自己年龄范畴的事情所包围,或者说困扰。其中最困扰的事情,就是我和简溪越好了上个周末他来我学校看我,结果因为我周末加班而作罢。
仔细想想,我差不多两个月没有和简溪见面了。上一次见面,我们去了海洋馆,那里刚刚推出一个关于热带鱼的展览。我从小就非常喜欢各种各样的鱼,颜色绚烂的、长相奇怪的、完全看不出是鱼的、凶神恶煞的、面目可憎的、讨人喜欢的、和人亲近的······各种鱼,我通通都喜欢。
现在床上依然放着我们在礼品部拿到的纪念品,一只小丑鱼尼莫。它的脖子上系着一条用简溪的手帕做成的领巾。是简溪系上去的,他说比较符合他的形象,是一个温柔的校园绅士。我转过头去,看见它正在温柔地看着我。
我心里一热,就像是被吹风机的热风轻轻吹拂着一样。每次想起简溪,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于是我拿起电话,拨给简溪,响了好几声之后才传来他的声音,电话那边一片嘈杂,各种起伏的喊声,还有他大口大口喘息的声音。
我问:“你在干吗呢?”
“体育馆里,和朋友打排球。你吃饭了没?”电话那边是简溪大口喘息的声音,可是口气依然很温柔。我拿着电话,仿佛也感觉到他的热气从那边传递过来。
“我吃过了。那个······上个星期对不起。”我小声地说着。
他在电话那头呵呵地笑了笑,说:“别傻了。我先挂了,他们在等我呢。”
我点点头。后来想到我点头他也看不见,就赶紧补了一句“好的”。
我刚要挂掉电话,那边传来一句:“晚上我去看你。我明天一天没课。”
我刚要说话,电话就挂断了。
我拿着电话,甜蜜地笑起来。
我抬起头,南湘从对面的床上对我传来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的脸就迅速地红了。
我迅速钻到她的床上,扯过被子,挤在她旁边,开始午后的小憩。这是我的一个诡异习惯:总是能在别人的床上迅速地睡着。我永远觉得别人的床比自己的舒服。就算自己的是Queen-Size的进口床垫,而对方的床仅仅是木板上铺了一张被单,也依然改变不了的我的感受。
过了一会儿我就睡了过去,耳边最后的声响是南湘翻书时哗啦哗啦的声音。她中途小声地念起了一句话,应该是她觉得写得特别好的部分。
“每一年到这个时候,我们的家乡就开始下起了雨。这挺让人头痛的。杰森站在花园的草坪上,把他的童年轰然一声引爆了,所有的碎片涂抹在了黄昏的雨水里。我看着爆炸后的杰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向往。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简溪和我约好了晚上六点半过来。差不多正好是我们吃完晚饭的时间。晚上我们四个都没有课,于是大家吃完饭后,就一起散步到了离第一食堂很近的学校东门等简溪。
远远地看见简溪的声影,然后慢慢地聚集成清晰的他。灰色的毛茸茸的毛衣,白色的T恤从领口露出一圈。整个人看上去像是阳光一样懒洋洋的温柔。
简溪看见我们四个像四棵树一样伫立在暮色降临的校门口,他从我们摆摆手,然后说:“太隆重了,这个欢迎队伍。”
然后轻轻地拍了拍顾里、南湘的肩膀,打招呼“嗨”。最后抬起拳头在唐宛如的肩膀上用力一捶:“嘿,哥们儿。”
在完成这些礼节之后,他轻轻地伸展开手臂,把我拢了过去。脸贴在我的脸颊上,温柔地蹭了几下。
大概亲昵了足足两分钟,他才在南湘、顾里、唐宛如仿佛看电影一般的沉重目光里有点不好意思地稍微拉开了一点和我的距离。
唐宛如迅速地把握住了机会,报仇雪恨:“简溪,你真的太饥渴了。”
简溪露出牙齿轻轻一笑,说:“嘿,哥们儿,说这些干嘛。”完了直接忽略掉唐宛如惨白的面容,转过头对顾里说:“顾源呢?”
于是顾里的脸也瞬间就惨白了。她迅速地和唐宛如站成了统一阵线,说:“简溪,你真的太饥渴了,你其实是过来找顾源的吧。”
在我们五个人分开各自忙自己的事情之后,我才告诉简溪,顾里和顾源正在冷战之中的事情。原因就是顾源送了四千块现金给顾里。
“顾源包了红包给自己女朋友?”简溪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情。
“可以这么说。”
其实我没觉得顾源有多过分,但是我也确实能理解顾里的心情。毕竟无论顾里作为一个未来的会计师有多么的严肃和冷静,她也依然是一个充满浪漫情怀的少女······女人。我们都希望自己的男朋友送给自己新鲜的玫瑰、甜蜜的巧克力、包装精美的绝版图书、《哈利·波特》的首映电影票,而不是赤裸裸的现金。可是当顾源对我说“如果我又买了一只手机,那么不就浪费了吗?她自己已经买好一只了”的时候,我恍惚又觉得顾源是正确的。
但是,无论我站在什么立场,都无法改变他们的冷战。
和大家分开之后,顾里一个人走到了校门边上的那个足球场。
黄昏时分的足球场上人很少。运动员或者上课的学生都已经吃饭洗澡去了。剩下零星的谈恋爱的男女三三两两地分布在偌大的看台上。
顾里坐在台阶上,抬起头看着天幕上被风吹动着飞快移动的暗红色云朵。
她看了看手中的新手机,整整一个星期,顾源没有给自己任何的短信或者电话。而之前坏掉的那个手机里,满满的都是他的短信。从简短的“哦,好吧”到漫长的“刚刚把你送回寝室,回来的路上看见别的情侣拥抱在一起,就觉得很高兴。能够认识你并且成为你的男朋友真是太好了。你每天都要准时吃饭多喝热水,你最近脸色变苍白了(我不会说你瘦了,因为那样你会乐翻天的)。有空去把英语六级考试的报名费交了,我在走廊里看到你的名字。别忘了”。无论长短,顾里从来不删,每一条都存着。
顾里揉揉眼睛,没有任何眼泪,只是眼眶红得厉害,在风里发胀。
身后传来陌生的女孩子和男孩子争吵的声音。
“你真穷酸,连请我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也舍不得,买张DVD来打发我。”
“你们女人真庸俗!就看中钱!”
“没钱你谈什么恋爱?你以为演琼瑶剧啊?别当自己是高中生了,扎一根草就能当直接把女孩子哄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你去找个有钱的男的谈好了,天天给你钱,就像ATM一样,你一按密码就他妈的哗啦啦往外吐钱给你。”
“你以为我不想啊?有这样的人我一脚就把你踢了,还用等?”
······
顾里没有听下去,她猛地站起来,迅速地跑下阶梯,朝男生公寓跑去。
女生尖酸刻薄的声音在黄昏里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顾里捧着一碗从路边买来的馄饨,站在男生公寓楼下喊顾源的名字。喊了很久。他们房间的窗户依然是暗暗的,没有灯亮起来。
她打顾源的手机,也没有人接听。
顾里再一次地企图从大门走进去上楼找他,但是依然被管理员大妈拦在外面。
“我来看我男朋友。”顾里望着管理员大妈那张岁月沧桑的脸,理直气壮地说。
“哟~~~现在的小姑娘真不害臊。里面都是穿着内裤跑来跑去的大小伙子,都是你男朋友啊,你看得过来吗?”
顾里冷哼一声,心里想:“你不也天天看,看得荷尔蒙失调吗?”不过依然不动声色,转身走了。刚转过大门,她就迅速地爬上旁边的窗子,在大妈的眼皮底下,迅速地冲上了楼梯。
寝室里黑压压的一片,没有灯。但是也没有关门。
顾里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顾里走进去,抬起手摸到墙壁上的开关,推了上去。莹白色的灯光下,顾源躺在床上,耳朵里塞着耳塞,旁边放着ipod。
顾源感觉到有人开了灯,睁开眼,看见站在门口的顾里。
他摘下耳塞,没有说话,两个人沉默地看着彼此。很久之后,顾源温柔地笑笑,冲顾里伸开双手,说:“是我不好。”
顾里下楼的时候,耀武扬威地从管理员大妈的眼前走过去,那个女人张大了嘴巴像是见了鬼,还没来得及抓住她,她就已经消失在大门口了。
回寝室的路上,顾里胸口都满漾的甜蜜和温暖。
顾源喜欢把房间的暖气开到很足。他穿着睡觉的紧身白色背心拥抱自己时的那股熟悉的味道依然贴在身上,像是最最熟悉的香水味。
顾里低下头,想了想,拿出手机给顾源发了条短信。
“就算不好吃,你也一定要吃完哦,我的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因为这是我买的。我以后都不再和你生气了。”
顾源拿过振动的手机,翻开来,看见顾里的头像,在顾源的手机里,顾里的名字是“老婆婆”。
顾源按动按钮,阅读完了那条短信,然后迅速地回了一条消息。
然后他低下头,打开顾里买给自己的那碗馄饨。
他并没有告诉顾里,这是自己一天多以来吃的第一顿饭。他当然也没有告诉顾里,这些天来,他的信用卡里提不出一分钱,钱包里也没有任何现金。
他一点也没有对顾里提及这些天来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他把第一只馄饨咬进口里,然后一颗滚烫的眼泪就掉进了白色的塑料盒中。
昏黄的路灯下,顾里收到了顾源回过来的消息。
“我爱你。”
这是顾里新的手机上,第一条来自顾源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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