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

作者: 云淡风轻007 | 来源:发表于2023-05-15 09:48 被阅读0次

    申请:原创,文责自负!

    一夜朔风尽吹,醒来繁霜满地,只觉寒更切了,我裹紧大衣,竖着衣领,蜷缩成核桃状地乱颤,往诊所赶去。

    本是大寒天气,又碰上体内风寒,烦恼更胜。

    院落空无一物,只有一些落叶、细小垃圾、纸片绕着圈,互相追逐地似要翻飞上屋顶,推门而入,突然被一股暖气席卷了去。

    诊所的医生这几年换了好几批了,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为了响应政府医疗政策,定期会有镇上的医生轮流过来值班,但没有人愿意一直待在这里,这里主要也是看些小毛小病,按照以往经验,去几次,他们很快就会认识我,我是诊所的常客,这次来了个新面孔,他们喊他王恒之医生。

    屋子中零散地坐着各类人,凳子横七竖八地卧在空地上,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拨开人群,才看到王恒之戴着个老花眼镜,在那边开着药方子,寥寥几笔,手麻利地在空中比划着,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一些用药忌讳。

    不管是张开干裂双唇,豁牙漏齿,咧着嘴有津津唾液顺着嘴角流出,努力哈着气的大妈,还是做工时腿被石块砸中,指甲发紫,腿间留着汩汩鲜血,有的血已经凝结,厚厚地粘在满是泥灰的大腿上,肉皮粘连着裤管撕扯得疼痛的大叔,或者是皮肤溃烂、生疮、密密麻麻长满各种癣的客人,王医生总会细细看,或蹲坐,或并步,或直立,或趴卧,或歪斜身子,或双手交替,一双指甲缝发黄的手拿起各种工具,变换着各种姿势帮病人检查、擦拭、诊断,上药。

    他口中发出的音调像一碗端平的温水,不起波澜,但温和有力,声音一字一顿流出,清晰沉稳,安抚病人时,又柔声细语。他治疗客人的明症部位时像在雕琢一件工艺品,病人脸色舒展开,还跟病友绘声绘色聊起病症的感受,看有没有可以警戒他人的地方,屋子里一团和气。

    遇到年龄大、耳聋、目暝、花白的孤寡老人,他会凑到他们耳边,把手捂成灯笼状,将自己想说的话团成一股气,耐心解释清楚,老人眉开眼笑,眼里满是感激。他在桌上压着的玻璃下拿出两张有颜色的纸,写着划着,一张包好药剂,一张递给老人,凑到他们耳边提醒用量,不忘嘱咐回去把纸交给子女,方便提醒监督,再拍拍老人肩膀,帮他们掸掸尘,送他们到门口。

    有些人费力地描述自己的病症,表象与常人无异,说不清道不明的局促不安让他们面露难色,此刻,医生跟病人之间,有一道鸿沟需要逾越。王医生将他们杂乱无章的只言片语的表述拼凑完整,定了下神,开始卷起袖子,给他们把脉,屋子里安静下来,他一步步追问,几个回合下来胸中了然,做出诊断。我不由感慨:这需要多少的倾听、判断、学识的积累才能抵达到彼岸。

    农人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劳作,来看病时脚丫上的泥垢刚干;有的一脸凹陷,枯瘦的脸上就包了一层皮的样相;有的结结巴巴,拧着手,不知道怎么跟人交流;有的头发满是灰尘污垢,头发来不及打理;有的突遇意外赶来,身上残有猪食味、油漆味、淡淡的农药味等,有的伸出来的手干裂溃烂。各种味道、色彩、情绪在这小小的空间释放,这个诊所成为他们唯一爱过自己的证明。

    王医生就在这里接纳了他们所有的生活。

    很快就轮到我了。

    “医生啊,我这孩子经常打针,最怕打针了,你看能不能慢点?”妈妈直截了当。

    以前的医生给我打针像在拉灶台旁边的火箱,下手又快又猛,虽会让我疼痛快速终结,但后面给我带来的长长久久的心有余悸,就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了。

    我怕打针,也是来源于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无力感。

    他半蹲下来,与我打针点齐平,提醒我打针就当被蚊子蛰了一口,然后跟我聊起打完针想吃些什么,在我憧憬间隙,针眼被轻轻戳进去,一丁点的疼痛我来不及避让,他开始用左手在针眼旁边轻轻地揉着,针眼缓慢向前推进,疼痛察觉不到了。

    他就这样推着。

    我注意到屋内铝锅的水烧开了,噗嗤噗嗤冒着气,里面烧着很多个针管,以前没有一次性注射器,都通过高温煮沸消毒,器械消毒往往用酒精点燃烧烧,静脉注射用的大针管和胶管输液器来不及消毒时就用开水涮几下。他把刚煮过针管的锅倒掉沸水后,重新再煮沸一次,直到针管在铝锅里跳跃着,蒸气直直往上窜,烟雾在屋顶变成舞动的各种兽虫的形状,他才安心。

    屋内立着几个简单的输液挂水的木架子,两个出诊箱,旁边是血压计、听诊器、方盘、镊子、手术刀具、拔牙钳、还有一些针灸针,一些药剂瓶被锁在半截高的有透明玻璃的柜子里,一些装着药水的棕色瓶子放在看病的桌子上,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屋角有个小书架,很多书的边角已经磨损,纸张凸出来很多,装订线歪斜着,书桌里有一些家人的照片,有的已经褪色泛黄,有些年代了。

    我的眼神就在他不大的屋子里流转,旁边人等得不耐烦了,嘟嚷着,问什么时候好,随后神色变悠然,微笑着说:“王医生,我第一次看到打针这么有耐心的。”

    他就这样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有十多分钟,在这十多分钟里,暖阳满目,风声撞击玻璃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流云飞掠,只留片片蓝天,把窗台印染得幽雅,窗外变成巨大的蓝色幕布。

    我知道,以后除了身体上受点疼痛,心理上的疼痛会随着这些扎进去的针眼,慢慢变成希望,渗透到全身,跟药物一起。

    冬景暖而清,那些回去的崎岖的明晃晃的道路,连落叶都泛着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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