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朵没有想到，在这个阴冷的飘着雪的黄昏，在这少有人烟的荒岭野郊，会遇上郡主。那个高贵的不可一世的女人，那个把她的青春、爱情和生命漠然置之的女人，显然没有认出媚朵，她离她那么近，而且毫无防备。
这是上苍赐予的机会。媚朵的心提了起来，她悄悄摸出从不离身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郡主刺去。没有成功，有一个侍女挡在了郡主前头，拦住了这致命的一击。还没等媚朵反应过来，另一个侍女的一柄长剑刺中了她的胸，鲜血从伤口涌出来。
郡主似乎受了点惊吓，但她看清媚朵时松了口气。她凝视着媚朵，眼神如冰霜般寒冷，如刀剑般凌厉。而媚朵，把她残存的力量汇聚成眼里那股强烈的仇恨的火焰，燃烧着。
侍女从媚朵胸前搜出一个被血染红的白色小包，交给郡主。郡主打开一看，是两粒白色的围棋子，也被血染红。郡主沉思良久，眼神柔和下来了，她轻声说：
“媚朵，在这世上，用情感去活，人生注定是悲剧。”
媚朵的心弦抖了一下，她看着阴沉天空中那些聚散匆匆的灰白色云朵，没法言语。她的人生的确是悲剧，但那悲剧不正是拜郡主所赐吗？血，一点一滴地渗入泥土；生命，一点一滴地在流逝。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媚朵看到了郡主眼里流露出来的怜悯。
郡主说：“如果我见到伊屠知牙师，我会把这两粒棋子儿交给他。”
伊屠知牙师！这个名字给媚朵即将熄灭的生命注入了一股强劲的力量，但是，她能奢望一个王子感应一个卑贱女奴的爱情吗？
第一次见到他，差不多有七年了吧？是了，那是在长安，那繁华的街肆上。那天郡主扮了男装，而她仍是丫环装束，主仆俩正随意闲逛着。突然，媚朵眼前一亮，那挺立身躯展现出来的旷世英武，使她脂玉一般白润细洁的脸上放出了霞光。郡主也注意到他，不过她注意的是他手上的竹简。
“太史公的《史记-匈奴列传》，可谓字字珠玑。这位公子，看你珍爱此文的份上，老夫只要五十两银子。”
他还没反应过来，郡主就回过身来，把媚朵头上那枝金步摇拔了下来，放到老者手中，然后从他手中劈手夺过竹简。
“不好意思，这位公子，这篇文章我很喜欢。我要先睹为快。”郡主对他嫣然一笑。
他似有不快，但隐忍着没有发作：“可是，这文章对我大有用处。我……”他说话之时，眉峰拧起来，那失望让媚朵心疼。
“三天，三天之后我奉还。”郡主伸出三个手指，豪爽地说道。
还未等他表示惊异，郡主拉着媚朵一溜小跑，瞬间没了影。
一回到家，郡主就忙不迭地看这些竹简子。那东西真值得了那枝金步摇？媚朵想想就有些怨。郡主似乎对钱财外物一点都不在意，该出手就出手了。这金步摇原先是她伯父楼兰王赏的，她一顺手就给了媚朵，现在一顺手，换了这些竹简子。郡主已买回了不少竹简子，每买一次，总乐得忘乎所以。媚朵也颇识得几个字，但她对竹简子上的内容毫无兴趣。
“拿绢帛来。”郡主吩咐媚朵，同时又让她取了笔砚，然后开始抄写。她看媚朵一脸惘然的样儿，便说：
“我得抄一份给伊屠知牙师送去。他确实需要这篇匈奴列传。”
“他就是伊屠知牙师？呼韩邪单于和王昭君的儿子？”媚朵奇道，怪道那位公子英姿勃发不同凡响呢！
郡主的字写得很好，大气恢宏颇有气势，如同她爽利果断的性格。她怎么认识伊屠知牙师呢？媚朵疑道。
“当然。他眉目英挺，有中原人的秀气，但体格健壮，有匈奴人的血脉，旁边替他牵马的小厮，一看就是典型的匈奴人。而那匹雪花驹是王之星，单于特赏他的。”
媚朵想郡主好聪明，从长相和马匹上就能认出素不相识的贵人。她怎么就没看出他是匈奴王子伊屠知牙师呢？
“你的魂儿被他勾去了。”郡主开玩笑地说道，看媚朵涨红着脸手足无措，便笑道，“行了，去帮我煮碗红枣桂圆来，三天后，我带你去见他。”
三天后，在驿馆，媚朵果然再次见到了伊屠知牙师。但他显然没注意到她，他的心神魂魄全在郡主身上。
他们俩，谈了很久，什么冒顿单于，什么统一西域，什么三皇五帝，什么秦皇汉武……谈得不亦乐乎！媚朵从他的眼睛他的兴奋他的热情看出他对郡主的赏识、钦佩和钟情。他一定看出郡主是个女子，但郡主打动他的，绝不仅是青春美貌。
这之后，他俩经常会面，媚朵常随侍左右。有一回，他提议下棋，郡主便让媚朵和他下。郡主的母亲是汉大臣之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她父亲得罪权臣后她逃出玉门关，遇到楼兰王七弟，收为侧室。郡主是她惟一的孩子，可叹郡主居然对琴、棋、画一无兴趣，只喜欢看书写字。而媚朵倒是学会了抚琴和下棋，所以深得王妃喜爱。王妃说她长得柔媚清雅，花朵儿一样可爱，所以给她取名为媚朵。
然而这当儿，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拈棋沉思的样子，媚朵的心思全不在这盘棋上。她紧张，她怅然，她酸涩……他的棋艺并不高，媚朵的棋艺原也是平平，两人本可以算是对手，可媚朵却输了个稀里哗啦，郡主在旁皱起了眉头。
“下人终是下人，才艺终不及主人。”他看着郡主微笑道。
媚朵无地自容，也不知出于何心思，在他离开棋桌时，她把棋盘上的两粒白子偷偷藏到袖子里。那两粒白子，温润如玉，还带着他的手指的体温。媚朵抬眼看到郡主朝着她摇头。
也就是在那一天，他告诉郡主他要回匈奴去。他把一块玉佩郑重递给郡主，幸福之花，从他心头开上眉头。
那天夜里，在清朗的月光下，郡主跟媚朵说，她过些日子要回楼兰，尔后再去匈奴。她说她要嫁给他，帮他再建匈奴王朝的辉煌！
媚朵的心略有些酸，郡主就是命好，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他！不过，随嫁的她，就有机会侍奉他了，也许他会……
媚朵想着也高兴起来，她幻想着未来那云淡风清的日子，还可以和一个懂中原文化的匈奴王子吟诗弹琴，他会宠我的，我长得也很美，而且我会让他见识我真正的才艺，他会对我刮目相看的！他长得真是帅，他凝神沉思的样子真迷人，他纵马驰骋的样子真潇洒！
媚朵陶醉在粉色的幻想中，她忘了自己原先一意力劝郡主留在长安，反而热切地打探起郡主的归期来。
“小妮子，你比我还性急呢！”郡主也完全了然媚朵的心思，她和媚朵虽为主仆，但从小一起长大，姐妹似的。她当然会带媚朵一起到匈奴的，她当然也会让媚朵侍奉他的，她当然……
可是，当她们风尘仆仆回到楼兰时，却得知楼兰公主阿嫣，也就是郡主的堂姐为拒绝嫁给乌孙王而逃走了，万般无奈的楼兰王，请求侄女嫁给乌孙王。媚朵没有想到，郡主竟然答应了！
乌孙王，那个粗蛮丑陋的中年男人，郡主竟乐意嫁他！她忘了对伊屠知牙师的誓言吗？媚朵很是不忿。
“他令我失望，他竟把单于的位置让给且莫车！”郡主冷静地说。
原来郡主只是想成为强盛匈奴的阏氏！她对权力的热望远胜于爱情。她是个有野心的年轻女子。早知这样，当初真不该随她回楼兰！
媚朵想着和郡主一道随嫁乌孙王，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但她别无选择。郡主如愿成了乌孙的王后，许是念着情义，她把媚朵赐给乌孙的右将军德谟。德谟年轻力壮，长相也过得去。郡主认为给媚朵找了个好归宿，但媚朵并不感激她。
媚朵喜欢的是那个儒雅懂中原礼仪的伊屠知牙师，她才不管他是不是单于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想和他在一起。但这个希望，被郡主无情地粉碎了。当媚朵被迫和德谟同床时，她总会想起伊屠知牙师，如果是他，那该多好！想着想着，她不禁双泪长流。
媚朵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到他了，万没想到，在乌孙公主海冰蓝的婚宴上，她看到了他！他没有注意媚朵，他眼神中强烈的伤痛只是为了郡主，在郡主平静地和他碰杯时，媚朵看到他的心在碎裂！他心爱的女子，成了乌孙的王后！那从容优雅的仪态显示的是郡主势利而冷酷的心！媚朵恨不能把郡主千刀万剐！
许是巧合，喜宴散后的夜里，媚朵再次看到了他。他不是一个人，而是和郡主在一起。残缺的月儿照着他愤怒而伤心的脸，但郡主似乎很悠然。郡主说：“是的，做不成王后我不舒服。”郡主说完这句话甩袖而去。媚朵很想走上前去安慰他，但，她有这个资格吗？
在他离开乌孙那天清晨，郡主让侍女芊儿送了一封信给他。他默默地看完了信，随后，芊儿随他一同走了。媚朵抑制不住内心的不满，不顾一切地找到郡主，质问她为何把自己嫁给德谟，如果不是这样，和他一同走的，不会是芊儿，肯定是她媚朵！
媚朵不顾身份的疯狂让郡主震惊！她镇静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告诉媚朵：芊儿并非是她送给伊屠知牙师的，而是送给在匈奴当质子的哥哥安归的！伊屠知牙师在匈奴的处境并不好，媚朵真要跟了他，会生活在胆战心惊中的！
“我不管！我乐意！和所爱的人在一起，就是死，也幸福！你自己不嫁他，就不想让我跟他！你是个狠心的女人！没有人比你更狠的了！你见不得我幸福！我恨你！”媚朵指着郡主大骂，把内心压抑多日的愤怒和失望都发泄了出来。如果不是有人挡着，她的手都要指到郡主鼻子上了！
郡主沉思着，似有一丝歉疚，但一闪而过。
“媚朵，人生在世，物各有命。别再抱怨了，珍惜德谟吧！”
媚朵离开了郡主，她的不满让很久没有受宠的车师王妃知道了。那是个非常阴毒的女人，媚朵不觉中慢慢地步入她的圈套。她俩合计除掉郡主。一次是在雪天，趁郡主去灵山拜祭解忧公主衣冠冢时，重金收买了一个箭法很好的死士，想让他射死郡主。但没有成功。
第二次是趁郡主到媚朵那儿喝她儿子的满月酒时，在她酒杯中下毒。眼看郡主举杯要饮，被德谟打掉了杯子。媚朵与车师王妃的阴谋让粗中有细的德谟锐利的眼睛看穿。德谟虽喜欢媚朵，但他对郡主死心塌地，媚朵的忘恩负义让他勃然大怒！当郡主发话说她永远不想再看到媚朵，言下之意让媚朵死时，德谟毫不手软！他不顾媚朵为他生的儿子嗷嗷待哺，不顾夫妻的情分，决然要把媚朵扔到野狼谷！媚朵在求情不成后大骂郡主，德谟听着更生气，索性把媚朵的舌头割了！
“你就安静地死吧！”德谟甩下这句话，就去和兰笛寻欢作乐去了。兰笛也是郡主从楼兰带过来的侍女，模样儿身段儿不比媚朵差。媚朵心如死灰。
但媚朵却大难不死。在野狼谷奄奄一息的她没碰上狼，却碰上来谷中采药的一个郎中。他把她救活了。这位自称姓何的郎中，原先是汉宫的太医，为避乱来的西域。媚朵没法说话，她用雪地上写字的方式把她的境遇告诉了他。
何太医饱经世事沧桑的眼睛中有着无限的同情，他劝慰媚朵：
老天既然让你活下来，自有他的用意！那就先好好活下去！
是啊，老天让媚朵再次遇上郡主，然而老天没有给媚朵手刃仇人的机会，让她刻骨的仇恨得以偿付！
不管如何，媚朵将含恨而死，而郡主却仍将活下去，志得意满地活下去。想到这儿，媚朵就无法瞑目而终。但她的灵魂，随同她那隐秘、忧伤却又炽烈的情感，在冬日阴冷的风雪中消散了。
郡主轻叹一口气，给媚朵抚下了眼皮。媚朵所不知道的是，郡主之所以急急忙忙抄山道而行，是因为她要赶着去参加伊屠知牙师的葬礼。诚如郡主所料，他终被小人所害。媚朵更不知道的是，郡主最后把那两粒棋子儿连同郡主的青丝一道，永远地留在了伊屠知牙师的身边。伊屠知牙师从来不知道有一个身份卑贱的侍女，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而且至死不渝……
这个世上，有些爱情，是永远不能划上圆满句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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