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柳

作者: 摄图 | 来源:发表于2017-09-03 16:58 被阅读0次

    三十年前,我在李家巷巷口,遇上了云散。那时他还很年轻,可以挑着眉毛冲那些漂亮的姑娘吹口哨。现在我们虽都不算老,只是倚着那些破栏杆,吸着铜茶壶盖缝里溜出的轻烟,就可以从一个日出坐到下一个日出,缄默着把脑子揉得粉碎,拼了命地要忆起曾经当初。

    二十年前,我和云散失散,在王家巷巷口。当时他手植的柳树已垂摇动人,我一眨眼,就在枝条里惘然了双目,留下丝丝青线般的印记,于是他便在这迷乱的一瞬,悄悄溜出我的眼界。那以后我只剩下烟柳如云,不见曦月,也不见何人,任何人。

    十五年前,我和云散第一次重逢。那时的柳树几近枯死,我终于能在那些瘦骨嶙峋的枝条间瞥见旁人的嘴脸,很多时候我觉得他们仿若死人。我就在这一群死人中看见了云散,他像这柳树一样骨瘦如柴,我却觉得他生龙活虎,比任何人都意气风发。

    “那只是因为,你太久没有见过我了。”

    他如是这样对我讲道,接着便垂下头,看他手里的破书。接着他就再次失踪,从我眼前,在石板路的尽头失去踪影,我终于难以忍受,循着他的气味追了上去。

    而后五年,他从未停留。我每天捉到他孑然的影子,在他停留的地方深吸气,餍足地回味他的呼吸,而后继续跋涉,越过山海,不计前嫌。

    十年前,我第一次追上云散,第二次与他重逢。他惊讶我找到了他,我惊讶他已不复当初。他于是笑了,在青天白日下,伸手揭开他自己的伤疤。

    他说:“人总是要变老的。就像你,也在长大。”

    他说:“就算世人都忘了,我能忘吗?你不是依然记得?”

    于是我看着他嚎啕大哭,血泪如注,汩汩流淌,流过他的脖颈胸膛,蜿蜒着滴落在青石上。

    十年里,我与云散相伴。他是可怜的瞎子,连眼睛都睁不开。我告诉他,今年的柳絮又到处飘啦。他听后不住发抖,呢喃着什么。我不想清楚。也听得心烦,于是离开他身边。他跟着我找到楼台,攥紧栏杆。

    我说:“云散,你还会吹口哨吗?”

    他于是吹给我听,那声音晦涩又尖厉,我开始笑,让他不要停。路人望着我们如同看死人。我告诉他这些。然后我们一起笑着倒在横木的地板上。他抠着那些缝,我看看他,又闭上眼,听到炉子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炸响。接着一股清香就飘到我们身边。我问他,这是谁在煮茶。

    他说:“不知道,兴许是哪家的姑娘吧。”

    我睁眼看他,他也正看着我。我伸手摸他的脸,他眼皮轻颤。

    我问他:“你看得见?”

    他说:“心看得见。”

    他眼角笑出堆叠的群山,和三十年前判若两人。

    我仔细端详他的脸,然后起身。城里的柳树聚了一团团的绿云,那些青烟蜿蜒着爬过各家门前的砖瓦,悠悠地袭来。

    云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像柳下的影子,交缠抖动,发出低沉渴索的叹息,然后分解开来,一半碎成雾气消失在扑来的青烟里,剩下的那半任青烟模糊它的轮廓,发出凄厉的恸哭声。

    云散啊。

    你我在柳下相逢。

    为你。

    我便生作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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