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小王子说,一天,我看见过四十三次日落。
过了一会儿,小王子又说,你知道,让人们感到非常苦闷时,总是喜欢日落的。
我问道,一天四十三次日落,你怎么会这么苦闷呢?
小王子没有回答。”
(一)
温颂坐在天台摇摇欲坠的防护栏上,湖蓝色的校服裙被潮湿的春风吹成鼓鼓的圆。她懒洋洋地晃动着白皙匀称的双腿,正在考虑怎样将手里印着“卡马西平”的小药罐毁尸灭迹。
三月的安城总是灰蒙蒙的,纷纷扬扬的雨下了又下,像是被水浸软的布满小尘埃的旧纸箱,像是妈妈手上日日如期而至的那几撮安静燃烧的香火,像是每一个午夜在梦魇中惊醒地打湿了被子的自己。
操场上的俊朗少年正不知疲惫地疯跑着,远远望去仿佛一块流动的金色琥珀。他的身上有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大朝气和勇气。那是她总是来看日落,也总是看到那个少年。
她也曾像《死亡诗社》里的孩子们一样,面对这个充满恶意与中伤的世界,跋山涉水,没头没脑地燃烧自己。只是他们都太过无力了,只能颤抖地站在课桌上高喊:“船长!我的船长!”
分裂情感性精神病,别名躁郁症。
她在人前总是将情绪掩盖得很好。只有母亲知晓她微笑背后的疮痍。
没关系啊,她依旧是同学眼中那个温柔又优秀的温颂。
“春山,虽立春已过,风仍凛冽,请切记保暖。昨夜又失眠,凌晨三点在被窝里看完了《廊桥遗梦》,里头说真正的爱情是属于成年人的。片子不错,唯此观点难以认同。
近日精神恍惚愈发频繁,莫名的暴怒亦难以控制。望着母亲满脸泪水,竟只觉漠然。我真不是个好小孩。
星星真美,因为有一朵看不见的花。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它的某个角落里隐藏着一口水井。
古屋、星星和沙漠——赋予它们美丽的是看不见的某种东西。
我们追逐着命运的星辰,以独特的方式领受神恩。当人类的悲欢面对浩瀚无垠的宇宙,一想到自己的渺小,不禁悲从中来。”
温颂想起今早投进邮箱的文字,料想此刻若是春山到家,定能收到了。从这点来看,安城小倒有小的好。
他们是同城的笔友。春山长她两岁,大她一级。安城的高中只有这一间,虽从没有挑明身份,温颂却也知他是同校的某位高三学长。在这个问题上,他们都默契地选择缄默不言。
于温颂而言,这是乱世洪流中仅剩的一叶扁舟。春山是同她一样的温柔的人,他们讨论电影、文字和碟片,内心深邃而敏感。他到底是比她成熟许多的,总是劝她乖乖吃药。
春山说这是立足于世的规则。(二)
大课间的走廊总是喧嚣的。风风火火搬运作业的班干部、摇头晃脑拖着大垃圾桶下楼的值日生、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小团体,眉来眼去的小情侣…...有时校园便是社会的小小缩影。
温颂缓缓剥开甜筒的包装纸,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不少。朋友嚼着甜筒表面的碎花生,笑着等她交换各自的第一口。
四月是梅雨季节,温度升了一些,回南天便开始在安城肆虐了。脱落的墙灰、干了又湿的衣服、地板上脏兮兮的黑色脚印。南方的春天在她看来,始终算不得美好。
大概是离高考的日子愈发接近了,春山的回信总是有些慢。温颂怀念从前两人的课业都较为轻松的日子,那时总是提前备满了邮票,天天都能看见小城里唯一一个邮递员为着他们的信件来回跑。
她正有些走神,猝不及防地被用力推了一下。朋友惊叫一声,伸手想拉住她,却抓了个空。她下意识偏头往后看:逆光而立的少年面容温和而深邃,许是见她呆愣的样子有些娇憨,亦或者仅仅出于礼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眼里是春日浮动的流光。
是那个琥珀少年啊。
他们的距离太过亲密了。
温颂立刻站直,手足无措地整理起衣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她想她的脸上一定有些红,于是低头说了声谢谢。
“行啊叶青山!英雄救美啊!”
少年的朋友在旁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行男生便热热闹闹地离开了。温颂抬头望着少年挺拔的背影,只觉得心中被一股温热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春山,是他么?”
她喃喃自语。没有人回答。
春山的信是傍晚才到的,依旧是隽永的行楷,轻柔流淌的春光扑面而来。
“阿颂,不知道是什么,不知道是谁,不知道如何去爱,也不知道可以爱多久,只是等待一次爱情,也许永远都没有人。可是,这种等待,就是爱情本身。
你说的注意保暖,我原封不动送还给你,还要唠叨着再嘱你记得吃药。安城如今正是梅雨季节,一早一晚温度变化大,少些熬夜,当心受凉。
你从不是坏小孩。你只是个太过懂事的生病的小孩。
昨夜伏案复习,抬头时见院子里的梨花簌簌飘落,洁白如雪。随信附上几朵供你赏玩,若有兴趣可制成干花书签。
地球已经出现四十多亿年,而人类的出现才三百多万年。即使地球不消失,人类也可以轻易陨灭。
面对这个宏伟的悲观命题,我想正如余秋雨先生说的:区区凡胎肉身,无法逃离脆弱生存,唯一能做的就是打量同类,再打量自己。
渺小如虫蚁的我们拥有生命。生命拥抱生命,既能自我安慰,又能互相安慰。”
她捧是时隔许久的内心的平和。
(三)
五月的安城是明媚和煦的。过了漫长的雨季,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鲜活起来。
何谓春夏之交?温颂觉得大概是教室窗边日光浮沉的窗帘,或者葡萄藤下暖融融的午后,亦或是那个少年在操场上逆风而行的背影。
最近她时常陷入这种微妙的遐想。
春山的行楷与叶青山逆光而立的面容,总是在轮回的梦境中重叠。
打听叶青山并不难,毕竟他算得上是安城中学的风云人物。
高三文重班的才子,连续三届全票通过学生会会长的连任,早早获得五所双一流大学的自主招生降分资格…...这样的漂亮履历在小小的安城,无疑是父母教育孩子的最佳那天的光线不够好,周围喧嚣而拥挤,她还没来得及穿上自己最钟意的藕色碎花长裙,准备好对那个少年露出一眼万年的微笑。
只是青春里的许多事啊,都发生在日记中某个相当沉闷和平凡,当时还以为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里。
她一遍一遍地拖着好友经过少年的教室,装作不经意地快速看他一眼。叶春山的位置在窗边,有时在托腮做题,有时在与班上的男生低声交谈,有时只是怔松地望着某个方向发呆。
温颂在某些事情上,总是出乎意料地执着。譬如书架上十几种不同版本的《小王子》,譬如对吃药的抗拒,又譬如每次都会乖乖听春山的叮嘱。
春山。青山。春山。青山。
她一遍遍默念他们的名字,只觉得有(四)
“春山,展信佳。我晓得如今你学业繁忙,若是写信妨碍了你的时间,大可以先放在一边。
书签已制成。将其置于书中,隔天便能在书页翻转间嗅到清凉的花香,感觉甚是奇妙。
近来精神状态有所好转,用药剂量减少了一些。那日母亲将我揽住,眉眼间尽是对孩子的脉脉温情。我亦揽住她,心中有动容。
也许你是对的,我只是个生病的小孩。你总是对的。
也是应了《小王子》里头那句话:只有用心去看,才能看得真切。”
“阿颂,先道一声夏天快乐。院里的梨花已经凋零,庆幸在春天的时候及时将干花予你,也算物尽所用。
如果想要建立羁绊,就得承担流泪的风险。你会成为一个很出色的大人。”
(五)
安城的六月,暴雨或者烈日总是毫无征兆的。
高考的那段日子天气晴好。温颂走在空荡荡的走廊,口袋里放着一张折叠的纸条。夏天的风卷动窗帘,地板上是细细碎碎的斑驳树影。
她想起《情书》里男井藤与女井藤在图书馆的对视。
年少的爱啊,总是充满了遗憾。
今天是高三学生自由回校收拾教材的日子。她将在夏天结束的时刻搬进叶春山的教室,在这个他曾经奋力拼搏过的地方创造属于自己的不朽。她以连续三次月考全班第一的成绩升上文重班了。
有些话,温颂想当面告诉他。
那间教室里隐隐约约
她一眼就看到了讲台上那个挺拔颀长的少年。叶春山与一个身材娇小的女生揽在一起,姿态亲密。周围的男生女生大都见怪不怪,只笑着发出咿咿呀呀的起哄。他们都没有留意到她。
温颂把门轻轻掩上了。
(尾声)
她坐在天台摇摇欲坠的防护栏上,湖蓝色的校服裙被盛夏的暖风吹成鼓鼓的圆。
看到那一幕,她也许是该难过的。事实上却是超乎想象的平静。
温颂喜欢站在高处,即使有点危险。
她喜欢像小王子一样独自看日落,那是由造物主赋予的美丽。即使这份美丽悲壮、盛大而孤独。即使她常常会看得落泪。
药已经停了。她现在不吃安眠药也能睡得很好,会微笑着回应
她知道那不是爱情。她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无法恰当地形容出来。
春山与青山,这个小小的谜题,温颂不再想要答案了。
她通过他们,已经拥有了成为出色的大人的底气。
一个曾给予她温柔。一个教会她真正地温柔。
小王子在它看到的第四十四次日落中学会了爱。
至于温颂那张大概永远不会再打开的纸条,为了避免这份如诗的少女情怀遗失在下落不明的时光里,我们就偷偷打开看一下吧——
“你在玫瑰花身上消耗的时间,让你的玫瑰花变得独一无二。”
母亲的叮咛。心里那份来自青春的失落被某种温热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传出嬉笑的声音。她站在后门默默听了一会儿,而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一条门缝。
衷心为你的好转而欣喜。
同样附上《小王子》的文字:
清凉幽香的梨花在唇齿间悄悄绽放。
样本。
他们的交集只有那一次呢,在黑色脚印遍地的潮湿走廊。起那几朵梨花,只觉着面对日月长河的惶恐与不安悄悄消失了。信已收到。关于《廊桥遗梦》,我同意你的看法。依稀记得《冷山》中的这一段:等意识回笼时,温颂感觉是被人揽在怀里了。
思及此,她叹了口气,终是把小药罐留下了。
重读《小王子》,在这段话前掩面流泪,现分享予你:
温颂不知在何时遗失掉的东西。 ——圣埃克苏佩里《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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