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是研究人类历史很重要的依据,因为它们在发明之初就刻印了当时社会的痕迹,之后被改造、完善,又不断加入新的社会元素,保留了文明发展的印记。棋类游戏无疑是其中最具特色的一种。
国际象棋大概是传播范围最广的棋类游戏,它的传播过程就体现了不同文明的特点。
现在通行的国际象棋棋具和规则是象棋流传到欧洲之后逐渐定型的。主流认为国际象棋最早是印度人发明的,据说最早的国际象棋只有四种棋子——步兵、骑兵、象兵、战车,这里面的象兵就是很有印度特色的兵种了。赢棋的标准是吃掉对方所有棋子,而不是吃掉王,王可能是后来逐渐加上去的棋子。
后来国际象棋从印度传到了波斯,这幅古画表现的就是波斯人正在和印度使节下国际象棋。阿拉伯人后来征服了波斯帝国,给波斯地区带来了伊斯兰文化,国际象棋也出现了“王后”的原型——维齐尔,维齐尔是苏丹手下最高的大臣,相当于中国的宰相。
阿拉伯人又把国际象棋传到了欧洲,欧洲人对国际象棋进行了更多的改造,比如用王后取代了维齐尔,有的棋子名称形象也发生了改变,这个后边与中国象棋对比时详细说。阿拉伯人信仰伊斯兰教,伊斯兰教教规严格,禁止偶像崇拜,你看清真寺和信徒家里都没有神灵的形象,所以他们的国际象棋棋子都很抽象。而欧洲人则正好相反,欧洲的棋子特别写实,这给历史研究留下了很多有价值的线索。
下面就重点对比一下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的异同,看看其中反映出中西历史文化的哪些差别。
总的看,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的棋子种类是非常相似的,比如前排都列一排小兵,后面有车、马、相和国王(将帅),棋子的基本走法也很相似。如果中国象棋是自己独立发展出来的,那真的要感慨人类文明的共通性。当然差异也不少,下面咱们一一探讨。
从棋盘看古代战争形式差异
差异最明显的是棋盘,中国象棋双方之间有条界河,排列的阵势也更有纵深,很像是一个城池的攻防战,特别是“炮”这个棋子,是中国象棋特有的。国际象棋的战场明显是在一个开阔地上,阵型紧密排列,让我们想起古罗马的方队。
棋牌和棋子摆法的差异就体现出古代中国和欧洲战争的形态不同。国际象棋传到欧洲是公元10世纪,这时候的欧洲正处于中世纪最黑暗的时期,是欧洲历史的低潮。西罗马帝国在公元476年灭亡,之后500多年,欧洲分裂为无数个小国,要到公元11世纪之后,才开始有一些像法兰克王国这样的大国崛起,重新开始统一欧洲的努力。
在中世纪最黑暗的时期,欧洲人口本身就不多,战争动员的兵力更少,几千人的战争就算是一场大战了,所以有玩笑说欧洲中世纪的战争都是“村斗”。这和中世纪欧洲的政治制度也是相关联的,西罗马帝国灭亡后,欧洲回到了诸侯林立的封建制,而且没有老大,非常混乱,就像中国的春秋初期,只不过没有晋、齐、楚这样的大国。封建制度下的社会是贵族社会,在贵族社会,打仗是贵族的特权,平民是很少参与的,所以中国春秋初期的战争其实也很像“村斗”。
小国寡民,就不可能有大城,今天我们看到好多中世纪的欧洲城堡,这些城堡规模都很小,它们能起到宣誓主权的作用,可以防御一般的盗贼,但作为战争中的防御工事是不现实的——围困个把月就受不了,所以欧洲中世纪的战争以野战为主,就像武士决斗,双方找片开阔地,摆开阵型一战定胜负。
同时期的中国是什么时期?唐宋,正是中国历史的高潮期,经济繁荣,人口众多,唐朝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人口也比欧洲一个小国要多,所以那时候的战争的主要形式是城市的攻防战,那么炮的作用自然也就更加重要了。
“士”和“后”
另一个非常明显的差异是中国象棋没有“王后”,而代之以两个“士”。中国象棋中的“士”代表现实中的什么人,这个好像没有定论,用排除法,应该不是指大臣,因为旁边还有“相”。从功能看,其主要功能是贴身保护将帅,有可能代表了宫内的侍卫、太监或嫔妃,而不能走出米字格的限制,就很像嫔妃了,曾出土过宋朝的象棋子,其中的“士”就是女装的形象。
中国古代的后妃之德是鼓励后妃勇于挺身保护君王的,像著名的婕妤当熊的故事。汉元帝有一次观看动物表演,结果一头黑熊闯出了笼子,奔着皇帝就来了,元帝身后的嫔妃一哄而散,但有位冯婕妤却挺身挡在了元帝身前。后来黑熊被侍卫赶跑了,而冯婕妤对皇帝的忠诚则成为后妃的榜样,被西汉的刘向写入了《列女传》,又在东晋时由大画家顾恺之画进了《女史箴图》。
如果都是指皇帝的妻子,国际象棋中的“后”显然拥有更多的自由。“后”是国际象棋里最厉害的棋子,横竖斜随便走,步数还没限制,如果“后”没了,基本就可以认输了。但“后”的威力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大的,她在欧洲棋盘上刚出现时,走法和中国象棋的“士”几乎一样,只能斜着走一格,这其实和中世纪欧洲的王后的实际地位是相符的。欧洲王后比中国的后妃自由度要更大,她们可以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而且欧洲那时候已经是基督教的世界,基督教是一夫一妻制,所以国王只有一个王后,不像中国皇帝嫔妃众多。
欧洲王后的地位体现在家族上,之前说过,中世纪欧洲小国林立,小国之间征战频繁,为了维系和平,各国王室间通婚是个有效手段,所以王后往往代表了另一个国家的政治利益,在重大问题上,国王会征求王后的意见,实际是征求王后身后政治家族的意见。但一般来说,国王还是不让王后干涉本国政治的。“后”的威力变大,是法国人干的,法国人崇尚浪漫,对女性非常尊重,所以法国人就把“后”改造成了威力最大的棋子。所以棋盘上的女权要比现实中的女权来的更早些。
“相”和“bishop”
在中国象棋的“相”这个位置,对应的国际象棋的棋子名字叫“bishop”,英语“主教”的意思。这就是象棋反映出的中西历史另外一个重要差别。
中国始终是一个世俗国家,佛教和道教都曾经成为某些朝代的国教,但宗教领袖从来没有在政权中成为重要角色。当然,如果我们把宋朝之后的儒家看做一种类宗教的话,就有了政教合一的意味,但儒教毕竟只是类宗教,与标准的宗教还是有很大差异的。
西方则不同,基督教虽然诞生之初备受打压,但在西罗马帝国晚期却被狄奥多西一世确立为国教。此时所谓的国教其实和中国古代的佛教道教地位类似,都是被皇帝用来巩固统治的。但西罗马帝国灭亡后就不一样了,世俗的政治权威没了,像文化教育、医药卫生、裁判纠纷等公共服务没人提供了,当时知识水平最高的修道院站了出了,提供了这些公共服务,结果经历漫长时期,教会的权威在民间越来越大,成为了世俗政权中重要的角色。
象棋表现的是战争,欧洲的教会是战争中的常客,像历史上持续两百年的九次十字军东征,就是教皇发起的战争。别看教会好像都是神父,没有军队,可它在欧洲的战争中可是个狠角色。11世纪,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大肆扩张教会势力,他发布《教皇敕令》,宣布只有教皇可以颁布法律,君主都必须亲吻教皇的脚,教皇可以罢黜世俗君主,等等。神圣罗马帝国国王亨利四世一看这还得了,于是和教皇翻脸,派兵来抓格里高利七世。别看教皇手里没兵,但他有无上的宗教权威啊,格里高利七世于是宣布罢黜亨利四世。各地诸侯一看,国王被罢免了,那我们都可以当国王啊,于是都跑来打亨利四世,把亨利四世弄的焦头烂额,无法支撑,最后只好跑去向教皇赔罪,在冰天雪地里只披着一块破毡布站了三天三夜,才获得教皇接见,国王下跪吻了教皇的脚,才算得到了教皇的赦免。在政教合一的历史时期,宗教领袖就是有这么大的能量。
11世纪正是国际象棋传到欧洲并逐渐定型的时候,风头正劲的教会在这个战争题材游戏中当然要占有一个重要角色了。
公元十世纪左右制作于挪威的国际象棋中的“相”——手持权杖的大主教
小兵的命运
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中的小兵,根本性质都是一样的——都是战争的炮灰,他们往往是底层的农民,被强制征兵服役,干最粗最重的活,还要负责抵御敌方第一轮最猛烈的冲击。
在苏格兰海滩发掘出的一套十世纪制作于挪威的国际象棋,像王、后等主棋都刻画的栩栩如生,但小兵则没有形象,只是一块块类似墓碑的石板。
中国象棋和国际象棋的兵都是只能往前走,不准回头,一次只能走一格。这既反映了步兵能力有限,也充分体现出炮灰的特性。不过国际象棋的兵有个特殊规则,如果能走到对方底线就可以华丽变身,可以自主选择成为除了“王”以外的任意棋子。走向底线的征途是充满荆棘的,但给予冒险的奖励也是异常丰厚的,这是欧洲中世纪封建制度下崇尚军功的结果。
小兵的命运也体现出同时期中西方历史的差异。回顾中国古代历史,国际象棋中小兵逆袭的故事,在春秋战国是可以发生的,那个时代与欧洲的中世纪比较相似,都是封建社会,平民出身、行伍起家的名将很多。而中国象棋定型是在宋代,重文轻武是宋朝政治体制的特征。别说小兵,高级武将的社会地位也不如普通文人,“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就是从宋朝出现的民间谚语。这种重文轻武的趋势与古代中国政治发展的趋势也是暗合的,截至宋朝,中央集权的帝国政体已经发育了一千多年,建立在文官体系上的官僚政治已经非常成熟,帝国最需要的是皇权的稳定,它不能容忍内部任何可能挑战皇权的因素。
在宋朝,真正小兵逆袭的例子大概只有狄青,他出身行伍,脸上还有金印(宋朝士兵脸上都要刺字,防止逃兵,所以水浒里骂人都说“贼配军”,可见宋朝士兵地位之低),最终以军功官至正二品的枢密副使,相当于大宋军队副统帅。皇帝要让御医给他消去脸上的金印,狄青不肯,说要留着,“让天下贱儿知国家有此待之也”。但终宋一代,也只有他这一个特例了。
宋朝的武将是比较让人同情的,像狄青这样位极人臣,却因为皇帝和文官同僚的猜忌而惶惶不可终日,最后郁郁而终。岳飞的例子就不用说了,大家都很熟悉。总得说就是武将很难出人头地,而一旦出头了,就会受猜忌和打压,不能让你善终,这不是个人恩怨问题,这是制度性的设计。但是宋朝,以及宋朝之后的各个朝代,又确实能长期保持社会生活的相对稳定,不像同时期的欧洲,战乱频繁。孰优孰劣,这个就见仁见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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