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忆父之文,每敲键盘俱与泪珠齐下,四年断续不能竟笔。今母亦去,更无力再做只字增删,只得就此搁笔上传。)
父亲幼年丧父,他说自己也想不起来我爷爷的模样。奶奶年轻守寡,要饭供父亲上学,所以父亲对奶奶非常孝顺,百依百顺,是个公认的大孝子。
有一次洗脚的时候,我看见父亲没有小脚趾,问是怎么回事,父亲说奶奶就他这一个儿子,视若心肝,按照迷信的说法,奶奶把父亲的小脚趾咬掉,放在自家门臼里碾碎,再和面吃下去,这样既能保佑父亲的平安,又能保证父亲永远不会离开奶奶。我惊讶地问道:“不疼吗?”父亲笑了,说:“刚满月就咬了,疼也不知道啊!”
奶奶晚年老年痴呆,经常好走丢,但是父亲也不愿把她关起来。好在那时候县城也小,医院门前就一条大路,一看奶奶不见了,父亲就骑着车出去找,找到了就把奶奶驮回来。下次再不见了就再去找,总能很快就找到。有一次奶奶掉到大门口公共厕所的粪池里了,弄得满身污秽,父亲赶到后二话不说,直接把奶奶抱起回家,给奶奶擦洗干净换上衣服。
平生我只见父亲哭过一次,就是奶奶去世的那天。
父亲对病号也像对家人一样,照顾入微,耐心细致。我放学后经常去父亲的科室玩,来就诊的病号父亲总是很亲切地和他们交谈、说笑。听他们大人们在闲聊的时候,称赞父亲人高马大,体重180多斤,抱病人上下手术床像抱小孩儿一样。记忆中父亲经常在吃饭的时间被打断叫走,不管是小孩眼里进沙子了,还是局长吃鱼卡住喉咙了,只要一听说病情,父亲总是放下饭碗就走,从来没有说等到把碗里的饭吃完的。有一次和父亲一块在戏院看唱戏,有个演员突然在舞台上昏倒了,台上台下顿时一阵骚动。父亲又是二话不说,拉着我第一个来到后台,给那个还穿着戏服的演员进行紧急处理。
我生平第一次坐小汽车,就是一个大官派来接父亲去急诊的。
父亲也经常下乡巡诊,全县18个乡镇、无数个村落都留下过父亲工作的足迹。很多曾经接触过的老乡,父亲都能准确地回忆起他们的名字。那次我开车带父亲游览佛教学院,路过叶家大庄的时候父亲还在回忆,当年和公安人员一起去那深山里头查验过无头腐尸。
在那个年代,“慕医生”这个名号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几乎是家喻户晓。母亲总是说,父亲一生对医院的付出要比对家庭多,关心病人要比关心家人的多。后来我能理解到,父亲这是一种对新中国新社会的感恩之情。大概是89学潮的时候吧,父亲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从小一无所有、你奶奶要饭供我上学,后来我考上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有了现在的家庭,这都是共产党新中国带给我的,这份恩情不能忘!再说了,谁敢保证其他政党能把中国建设的比现在更好呢?我看未必!”
父亲就是这样,爱党爱国,正直清廉。父亲晋升当上副院长的时候,在当时的体制下,得罪了不少不务正业、吃大锅饭的员工。现在县医院门前的门诊大楼是父亲一手主抓盖建的,我亲眼看见有工头用自行车驮着高高的礼品来到家里,可是父亲根本就没让他解绑绳,就又把他连人带车送走了。我们家老早也买了地皮,但是为了避嫌,一直等到医院大楼落成十几年之后,我们才开始盖建自己的房子。
以父亲的聪明才智,有什么人情事故是他不明白的呢?可是明白归明白,他自己决不随波逐流。
父亲天资聪明,勤奋好学。中学时候父亲一直都是全校第一名,从来没当过第二!父亲是在高考语文的时候饿晕了,作文没有写完,所以才上了个普通的医学院。后来父亲开玩笑地说:“幸亏我当时饿昏了,要是我把作文写完,就能考个名牌大学,那样可能就遇不见你妈了,也可能就遇不见你们姊妹了,呵呵,,,”
父亲不光文化课好,音体美也都样样优秀,乒乓球、篮球都打的不错。父亲年轻时候最拿手的绝技是踢毽子,他能任意让毽子停在额头、再翻滚到膝盖、再落到脚面,最后又“嗖”地一下飞到头顶!只是后来工作太忙,体重也增加了,就踢的少了。不过偶尔的,父亲经不住我一再央求,也会拿起姐姐的毽子各种花样踢几下,直到哄得我开心大笑,父亲才停下来说:“不行了,老了,踢不动了”。
父亲会画画,爱唱歌,还会吹笛子(比较便宜的乐器)。最神奇的,父亲居然能识谱会开谱!刚开始有流行音乐的时候,录音机、盒带可是个奢侈品,同学们想学唱流行歌曲只有多注意收听收音机。可是我不用,我拿着抄来的简谱让父亲给我开谱试唱。父亲一手拿着歌谱,一手打着拍子,嘴里轻轻哼着“哆咪来、嗦发啦”,一会儿就把歌谱串下来了。我一听高兴极了:“对对对,是这个调,你教我唱吧!”可是父亲却皱了皱眉头,说歌不怎么好听。我咧着嘴笑了,我说这可是最时髦的流行歌曲呢!
父亲的书法更是名声在外,他的毛笔正楷像他的为人一样端正,他的钢笔行书像他的内心一样清秀。一到春节,年货都由母亲操办,父亲主要只负责一件事——写春联。我们自己一大家族自不必说,不管左邻右舍、还是同事、朋友,只要张嘴求字,父亲从不拒绝。而且不用交待,父亲都会给写的符合他们职业特点、家庭情况的内容,比如是做生意还是从政的,是以老人为福还是又添新丁的。而我的光荣任务就是给父亲抻纸磨墨,近距离地欣赏父亲的撇点提捺、妙笔生花,然后再把写好的春联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一排一排摆放到地上凉干。直到晚年,父亲的记忆力都非常好,他看上一遍内容,就能上下联各一个字的交替写,并排一气写下来。父亲给每一家按门框多少写好对联、横批和门心,再写上几条“满院春光”“童言无忌”之类的杂耍,凉干后卷成卷、用细绳扎好,有的还用圆珠笔在对联背面备注好哪是大门的、哪是偏门的,再交给人家。当然是免费,有时候连红纸都是自己搭的。
父亲多才且博学,天文地理、文学历史,没有他不知道的。过去没有“百度”,父亲就是我的“百科全书”,无论什么样的问题他都能回答到让我满意为止。我的几个舅舅非常尊敬他们的这位大姐哥,他们称赞我父亲“不管是县长还是平头百姓,他都能跟他们高谈阔论”。
最令人佩服的是父亲考职称,其他科目都不成问题,但是从他们那届开始加考了英语。对一个解放初期的大学生来说,根本连一点英语基础也没有,可是父亲毅然接受了挑战。他硬是从26个字母开始学起,把单词写在纸条上、写在手背上,走到哪儿背到哪儿。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背,下班回到家还虚心地向上初中的我请教,让我帮他提问单词。就这样,父亲居然只用了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掌握了复习大纲上的全部内容,通过了英语考试,并最后顺利获得了主任医师职称,连他的同事们都不禁对他竖起大拇指。
父亲心灵手巧,过去物资匮乏、生活节俭,很多东西都得自己动手。我从小的玩具,比如学走路的推车、木头枪、拉线木偶什么的,都是父亲亲手做的;家里的收音机、自行车修理,用包装带编提篓、自制一些劳动工具之类的,父亲也什么都会。他能在一块木板上装上好几个插座和开关做成配电盘;他不用弹簧就能设计得让风门自动关闭;单位同事去世,父亲指导我们姊妹用皱纹纸正反折叠、用细铁丝扎花,他则用竹篾折圈、用剪刀剪字,一个晚上做出一个非常精美的花圈来。
父亲对我当然是疼爱有加,从小不管上哪儿都只带着我,别人还都以为他只有我一个孩子呢!我每次坐在他自行车前杠上,手里都会拿着一个父亲用处方纸和手术刀给我制作的风车。有一次在文化馆后院开批判大会,父亲不小心被手术刀割破了手指,血流如注,他仍然坚持把风车做好递到我手里,然后捂着手把报告听完才回去包扎。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父亲还在做一个急诊手术没下班,我一直等到过了饭点父亲还没回来,不争气的我饿得哭了起来。父亲下完手术匆忙赶回来,弯腰一把抱住正大哭不止的我,一边给我抹眼泪,一边不停地道歉:“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看到父亲也心疼得眼里噙着泪花。
还有一年寒假,父亲带着我回老家看望奶奶,到郑州转车的时候,赶上下大雪班车停运了。当时正在严打期间,父亲带我找了好几家旅馆,都因为父亲没带介绍信住不了店。后来没办法,父亲带我到火车站,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父亲用大衣包着我过了一夜。不懂事的我在父亲的怀抱里睡的很踏实,根本不知道去想一想,父亲那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冷不冷、困不困。
老话说“棍棒出孝子”,可父亲从来不打我。父亲总是说,自己父亲死的早,母亲不识字,能把他供养到大学毕业,他觉得学习不是靠逼出来的。但是父亲从来不忘对我的谆谆教诲,教导我整理房间叠被子,教导我注意听讲考试细心,教导我有事先办不要拖拉,教导我不要睡懒觉要吃早饭,教导我不要抽烟、不要酗酒,,,特别是我大了以后,父亲怕伤我自尊,有些话他都是辗转由母亲转告给我。
后来我做了培训讲师,父亲总是提醒我多喝水、多喝水,,,
我觉得父亲这一生唯一的不足,就是对儿子太宽容、太溺爱了。
由于从小要饭、生活艰苦,工作以后又常常加班加点、吃饭不应时,1998年的时候,父亲被查出来得了胃癌,当时医生下结论说最多半年的光阴。出于对父亲的了解,为了能更好配合治疗,医生征得母亲同意,如实向父亲透露了病情,并建议一刻也不要耽搁,立即手术。可是父亲却把母亲叫到跟前问道:“你跟我说实话,咱家里到底有多少钱?”母亲说你问这个干啥,不管多少钱,救命要紧呀!父亲此刻却固执起来,对母亲说:“毛孩还没结婚,我不能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你先盖房子,剩下的钱再给我做手术!”母亲只得宽慰父亲,说家里有钱够花,但是病情不能丝毫拖延。父亲半信半疑地接受了手术,切除了五分之四的胃,昏迷了三天才苏醒。伤口还没愈合,父亲就又催着母亲去办准建证了。
父亲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他再次用他顽强的意志、乐观的精神、超脱的心态创造了奇迹。当初医生诊断说只有半年的光阴呢,也确实有同学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同样位置、同等程度的病情,却只坚持了三个月就不行了。可是我父亲足足与病魔抗争了十四年多。这中间还经历了两次大出血,后来只有输上我的鲜血才得以止住;我还陪父亲去上海做了一次髂动脉瘤摘除手术,因为只有那里的微创技术父亲的身体才吃得消。曾经180多斤的大胖子,后来瘦的只有90多斤。
历经了诸多磨难,父亲几次从生死线上挣扎过来,应该说,父亲最后已经彻底战胜了癌症。倒是母亲身体大不如前,父亲担负起家里的主要家务,买菜、做饭、接孙子,种菜、养花、搞维修,,,父亲眼不花、耳不聋、思路清晰,每天晚上都把电视各个频道看到“再见”。每天固定的看报纸、记笔记,每到春节依然写春联,,,
父亲是一个纯粹的人,纯粹到一辈子没说过脏话;父亲是一个强大的人,强大到看尽浮生繁华,自己始终坚守初心。父亲是一个非常有境界的,那次游佛教学院,我都有点累了不想再往上爬了,可父亲坚持登上藏经阁的最高处,那里可以眺望到桐柏县城全景。他站在高处深深凝望着这片热土,仿佛在回顾自己的人生历程。他是如此地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同时他又坦然生死、尊重自然规律。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带着母亲去公墓参观,还有一次他俩回家,竟然从包里拿出来已经装好的照片让我看,对我说等他们走的时候当遗像,我瞬间石化了,他们却笑了。
我的聪明才智不及父亲的万分之一,父亲的思想境界,也是我的高度无法企及、我的文笔无法描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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