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个冬季,在北方的漫天大雪中,心里总不由的会期待着去赴一场江南之冬的约会,一场与西湖的约会,或者,其实是与一个人的约会。
大雪三日后的西湖,人鸟声俱绝,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舟中那位身着狐氅大衣的人,神情落寞、寂然,站在那里,遗世独立。他,就是我要前来赴约的人——明人张岱。
一
张岱,生于1597年,卒于1679年,一生跨明清两代,寓居杭州,出身仕宦之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爱好繁华似锦,好山水,晓音乐,戏曲。清建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
其出生时便口含金汤匙,高祖天复,官至云南按察副使,曾祖元汴,官至翰林院侍读,祖父汝霖,万历二十三年进士,父亲耀芳,副榜出身。
这一系列家族的荣耀使得他从一开始就踩在了一个审美的制高点上,处处强出别人一头。以至于到了张岱这一代,当时的演出者每去其家,皆谓“过剑门,焉敢草草”。骨子里带来的东西,别人是无论如何难以匹敌。
因此,此后将家乡的“日铸茶”悉心改制,独创出“兰雪茶”者,非他莫属。这种血脉里流出的雅致与不流俗叫人除了艳羡,别无他法。
耳濡目染案头架上的件件古器珍奇玩意,触目所及柜中壁上的卷卷字画书史,日日里听着伶人们在声音里唱诵着生活与历史,这样的长久浸泡怎会不熏陶出一个精致如玉的富贵公子。
此时的张岱,总让我忍不住想起几十年后的贾宝玉,一样的风流倜傥,一样的尽享红尘里的万丈繁华,以为日子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
偏偏少年又才高,小小年纪便以“眉公骑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的才气叫人赞赏,直令眉公也呼他为小友。一时间光环笼罩全身,才气逼人。
闲暇之时,更与当时的名士一起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文房四宝、书画丝竹、博弈游冶中休闲遣兴,将生活过的诗意盎然,满室春色。全然不知这世间还有忧愁二字。那时的他,堪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如果这一生可以就这样走完,那该多好。就在那温柔乡里,富贵梦里,彻底的醉生梦死这一世,永远如玉一样温润,永远独一无二的存在下去,永远这么平庸着高贵的老去。不陷泥泞,不落沟渠,任时光荒芜,野草漫生。
然而,时代的车轮滚滚着呼啸而来,凌厉的粉碎了一切镜花水月的梦,也将这片曾经稳固的江山四分五裂。
马蹄声铺天盖地,猎猎的军旗所向披靡。强悍的塞外男儿,如入无人之境,迅速摧毁了明朝君臣们那早已脆弱的神经。“六军痛哭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一个男子的性情成为另一个男子的灾难。
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王朝崛起,这个时代中的那些小人物又该走向何处?
二
满清入主,社稷倾颓,民生涂炭,家道中落。此时的张岱,年届知命。一场战火席卷走了他曾拥有的、熟悉的一切。知命之年的张岱是否参透了命运的诡谲无常。
在《自为墓志铭》中,他坦言自己“学节义不成”“忠臣邪,怕痛”。我相信这话是发乎真情的,我们无法去强求一个温柔富贵乡中长起来的,从小耳濡目染诗意与美好的人瞬间就可以金刚怒目的上沙场。
弗洛伊德不是有句至理名言“人永远也走不出自己的童年”。痛苦的童年如此,幸福的童年也当如是吧。我想,对于张岱,童年的美好回忆一定会刻骨铭心。
一部《陶庵梦忆》,便是他寻梦的起点。后人评价其“奇情奇文,引人入胜,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其内容所摄之广令人惊叹,风土民俗、地域节日、美食方物,夹杂着揭露嘲讽,繁华下的凄惨,强颜下的辛酸,无不一一录之。
《西湖梦寻》则深情回忆了自己所居之所,那里有锦梦如花,有流金的时光,有回不去的惆怅。
西湖,一个造梦的地方。昔日,白素贞与许仙断桥相遇,用雨伞撑起一个绮丽的爱情梦。白堤、苏堤的筑起,用才情与责任为民众筑起一道文人的家国梦。
有人说,一场大雪,便足以使北京变北平,西安变长安。我猜想,湖心亭的那场大雪也使得西湖在那一瞬间在张岱的眼中重新由清复归于明。那雪中,依然有美娇娘在吚吚哑哑的吟唱,有“兰雪茶”恍若幽兰的清幽弥漫在空气里,有名士们在醉酒放浪、引吭高歌。好一个琉璃世界。
只是,张岱深知,这一切终究会散去,在热闹过后,繁华散尽,世界依旧是清凉寂寞的。
独立湖心亭中,四周一片纯白,空阔、辽远。天地几乎融为一体,世界也安静到了极点。人生天地,渺如一粟。被曾经熟悉的一切抛弃,张岱会不会有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有种旷世的孤独。
千年后的一位作家,刘心武在一篇小文中记录过这样的一个瞬间,夜深不寐,无边的孤独袭来时,打电话给一位老友,拿起电话,只说了五个字:我有点难过。然后,放下电话,再无它语。
大概,这人世间最深的孤独是无法与人言说的,即便是自己的妻或夫。所以,张岱说与一湖的冰雪去听,却不肯与人言说,只强饮三大白而别。
人生落魄如何度,且向山水觅知己。
三
前路已无,归向何处,莫如山林与文字,这二者向来是中国文人们最佳的疗伤药。当他们在诡谲多变的官场,纷乱莫测的历史更迭中伤痕累累时,山林与文字大度的接纳他们,给他们以温暖、慰藉。
前有陶潜、陶宏景、曹丕,后有王维、孟浩然、柳宗元、苏轼、曹雪芹……这个名单太长了,长到既让我们欣喜又让我们忧伤。
晚年的张岱“避迹山居,破案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食,常至断炊。”不得不在垂暮之年,以羸弱之躯,舂米担粪。
这样的文字,读来令人怜意顿起,却无悲情。我忍不住去想,一位花甲老人,一边写书,一边煮饭担粪的样子。生活又踏踏实实的踩到了地上,他没有拒绝,反而用自己的老弱之体,朴素的诠释了“面对,接受”的真意。
《石匮书》的写作是否有风追司马的气质,我不敢妄下断语,但其中对忠义之士的首肯我以为绝对是出自肺腑。终究,张岱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有着凡人皆有的懦弱与平庸。在忠君与道德、生命的较量中,有人以决绝惨烈的方式表达,有人以苟且残喘的行为行事。
或者,这就是一个真实的他,不矫情,不虚妄。
张岱论人有这样的观点:人无癖不可与之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之交,以其无真气也。而他自己,显然就是一个既有癖又有疵之人。
张氏三世藏书,岱“自垂髫起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顺治三年,张岱躲避兵乱,仅携数箧书籍入山,余者皆为清兵所毁。四十余年所积,荡然无存。
在文字中浸泡长大,又最终在文字中安顿身心。在山水中飞扬着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又在山水中无奈度过一段衰朽老弱的暮年。这就是张岱的一生。
曲终人散,凉月当空。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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