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了一天的劲头,天又泄了气,徐徐落下帷幕,落日余辉从金灿灿慢慢变成了橙黄,一点点往下沦陷。
已是秋天,特别到了晚上,更是有了几分凉意。一阵风轻吼着吹过来,顺着领口处就往身上钻,林清打了一个寒颤,她连忙把外衣往身上裹了裹,旋即打开三轮车的大灯,一束浅浅的光亮洒在了前面的路面上,车子徐徐启动。
饭店的工作很繁琐,林清从早上六点就走到饭店,一直忙碌着,洗菜,帮厨,端饭,洗碗,分分钟钟都没有闲暇的时间,但林清觉得,虽然累些但她心里畅快。和她搭档的刘丽,三十多岁,说话做事都像拉风箱,呼呼拉拉麻利快当,挺好的一个妹子。
老板怜惜林清家里状况,让她把晚上的菜品提前收拾出来,她就可以提前回家,前提是工资减少二百。因为老板说把这二百多块钱补贴给晚走的刘丽。林清满口答应,就应该劳者多得。扣除二百块,也已经占了很大的便宜,她心里一清二楚。没想到刘丽听说了这件事,执意不答应,特意去找了老板,让老板不要扣林清的工资,理由是她还年轻,家里也没什么负担,那二百块钱给林清。
林清听说了此事,眼睛里迅速泛起水雾。她知道刘丽怜惜她,谁出来打工不是为了那几张毛爷爷。发工资时,林清还是拿出了两百块钱,让老板补发给刘丽。老板也是一个爽快的汉子,生意好是他的主旨,别的他不在乎。所以当林清把二百块钱放到他桌子上的时候,他哈哈一笑,对林清说,既然这样,你就拿住吧。刘丽那里我多出二百也就是了,只要你们好好干,怎么都好说。
都是多好的人啊!林清叹息一声,如果不是有这份工作支撑,如果不是遇到这么多的好心人,她是不是早就崩溃了。
路往前伸展着,经过一座立交桥。前些时的一场大雨,水位上涨,桥下的人行道上就一直存了水,也不多,有点像泉眼似的,始终都没有干过。
林清脚踩着刹车闸,一步一步往下滑,深怕车走得快了溅一身水。刚把车子开过涵洞,前面一阵喧嚷声让她止住了步。
喝,喝,让你喝,这样子舒坦了,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我没醉,我没醉,喝了心里高兴,你个娘们家家的吵吵个啥!
看你那个熊样,咋不喝死你!
……
林清仔细看去,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走得摇摇晃晃的,还推着一个电车。半边身子上湿淋淋的,水正在往下嘀嗒,应该是刚刚在水中摔倒了。女人一只手也扶着车子,一只手费力地支撑着男人的身体替他维持平衡,嘴里不住地骂骂咧咧。
多么熟悉的画面,就像当年的他和她,林清不敢再看两个人,赶紧拧了一下车把,车子迅速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把两个人的吵闹声抛在脑后。但即使这样,记忆还是被偶然遇到的这一幕拉开了一个大口子,往事像泉水般涌上来。
大良 咱别喝了好不好?
知道了,你别管我,我有分寸。
你哪一次不是这样说,又哪一次没有喝醉?
说说说,老子的兴致全被你唠叨没了。
几乎所有的场景都很相似,林清的丈夫郝大良自从开始酗酒,就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原来的郝大良可不是这样的,结婚前几年,郝大良一心要把他们的家倒腾得光溜一些。先是在周边厂矿干一些装卸之类,几年下来有了一些小积蓄,看着厂区里拉货比下力挣得钱多,就着手买了一辆小型拖拉机开始拉货。国家正在发展前期,工业厂矿的这些精明的小车主们,真的是挣得盆满钵盈,干得热火朝天。那时候正好他们的儿子出世,更是给他们的生活带去了快乐,小日子可谓是锦上添花,蜜里调油。
儿子六岁时送进学校,林清在家无聊,就和郝大良商量。
我也出去找份工作吧!一个人在家憋闷得慌。
你傻呀,我挣钱不就是为了让老婆孩子日子过得舒坦些?我这一辈子没啥大的志向,就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你出去打工有什么好,净看人家脸色。说过这句话后,他看她的脸色有些不痛快,声音赶紧压低了好几码,近乎恳求地说:别找工作了,好吗?我喜欢进家热气腾腾的,你上班了,我回来家里就冷锅冷灶的,我心里不舒服。放心,我养得起你们。
林清翻翻白眼,郝大良的态度,把她的想法无形中就枪毙了,不由有些沮丧。但转念一想,郝大良这样做还不是在乎她,在乎他们这个家。有人为她担风雨,那她还闹什么情绪,想到这里,她也就转忧为喜,不再固执了。
没想到好景不长,没过多久,郝大良就跟着几个哥们开始喝酒打牌,很快就沉迷其中。打牌输赢多少林清不知道,也没人告诉她,但是动不动就醉醺醺的,连跑车拉货都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林清是劝也劝了,骂也骂了,但都无济于事。
滴滴,一声刺耳的车笛声把她从思绪中拉回,转过前面那条道,她就到家了。自从郝大良能够自理以后,林清就找了这份工作。大梁倒了,她就是家里的大梁,她也能挑起他们生活的担子,只要他也能高兴。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在饭店里做什么事都有刘丽陪伴着,有说有笑,时间就过得飞快。可是,回家林清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了。
嫂子,你快去啊,我大良哥晕倒了,救护车已经快过来了,就在巷子的饭店里边。柱子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喊着林清。
那么一个大块头的人,蜷缩着身子躺在地上,林清怎么也不相信,那个人是她的郝大良。经过医院抢救,郝大良好歹捡了一条命,但是手脚从此却不再随便,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医生撂下一句话,回家锻炼去吧,就此完结。
前面一个小黑影一闪,林清知道,那是他们家大黑。每天晚上这个钟点她回家,大黑都会摇着尾巴来接她。林清心里一暖,自从儿子住校以后,家里就剩下他们和大黑了。郝大良生病后,腿脚变得不便,说话又有了障碍,从此也就成了闷葫芦。林清知道,他一定又在前面大石头上坐着等她。大黑有灵性,也就老早跑过来围着她打转转,这让林清回家的心情多了一份温暖。
转过巷子口,大黑就甩着尾巴跑在了前面。
林清想起了以往,郝大良坐到那个石头上,两年来那个石头成了他一个人的根据地,老远就能看见他眼巴巴地往这边张望着。林清走到他身边,轻轻对他说,回吧?那个声音就跟在她后面回来。然后他们一前一后顺着巷道回家,街灯把他们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一晃一晃地。两个人在一起,如果林清不找话说,他们之间就比夜还安静。
大石头上没人。
这几天怎么回事?林清有些奇怪。对了,是从大前天开始,林清回来时,都不见郝大良坐在外面的石头上了。那一天,她吓了一跳,赶紧跑回家 ,结果郝大良正慢悠悠的在院子里走动,看见她回来,嘴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又坐到了屋里沙发上。她好像看到那嘴角上噙着笑,但恍惚着没有看清。
郝大良不说,林清也不便多问,她知道他生病后语音不清,手脚不便让他很难堪。一次他憋闷急了想摔掉桌子上的东西,可是一个趔趄自己却差一点摔倒。以前那么高大的汉子啊,怎么就被病情折磨成这个样 。林清甚至想替他把桌子上的碗筷,桌子上的一切全部赶到地上,让他听一听那惊人地稀里哗啦声,让他发泄一下心里的郁闷,只要他心里能够高兴。他终究是败了,以前的威风早就荡然无存。他的自尊心太强,自己给自己上了一把锁,她不敢硬撬这把锁,怕会伤害他的心,这样两个人相处时就又寂静地可怕。
贴着门口的墙边种了几颗金菊,此时已有几朵盛开,天色已暗,它开得金灿灿的,有一丝怡人的清香气飘散在空气里,让人忍不住深吸一下鼻子,香气一下就渗进五脏六腑,很惬意。这段时间林清忙碌,都忘了给菊花浇水,没想到它们那样卖力,竟然还开出了成簇成簇金黄色的花朵,真的喜人。
屋子里灯火通明,林清刚停好车子。猛然听见嗤啦一声,随即是一阵锅炒的声音,一股菜香之气立即飘散出来,林清一怔。
谁来了,竟然在帮他们做饭?林清有些诧异,立即向厨房走去。
热气缭绕的厨房里,一个身影正背着身子拿着锅铲忙碌着。翻搅,加调味,蓄水,那两只手像两个圆规,力总使不到一处,但那手一次又一次的执着地重复着,终于成功了。郝大良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夹起一点菜,送到嘴边浅尝着味道。林清眼里一下子湿润了,紧接着有晶莹的东西坠落。
林清几步走到那人的身后,双手一下子环住了他的腰,把眼里的泪蹭到了那宽阔的脊背上。
回了?那人带着鼻音轻轻地问。
嗯,回了。林清听见一个梗着嗓子的声音回答。
郝大良慢慢转过身子,局促地在围裙上抹了把手,不好意思地解释到:我试试,我应该还可以。
你可以,你可以,你什么都可以……林清有些语无伦次,期待了这么久,守望了这么久,那个他终于回来了,林清带着泪花的脸上又含着笑意。
大黑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围着两人身边打转,尾巴摇得更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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