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吉时已到。
她幻想过很多次出嫁的场景，会凤冠霞帔，会锣鼓喧天，会宾客满堂。但更为重要的是，会有她最想嫁的那个人。
彼时的魏思玫端坐在花轿里，胭脂抹得匀称而精致，姣好的眉目掩盖在珠翠满头之下。她本该有初为人妇的雀跃，只是心境却有如暮色西沉。
她紧咬下唇，面若冰霜。
整个北平都在传她与林小公子的喜事，可是她魏思玫想嫁的人——
从来不是林家公子。
或许多年以后，那个人会迎着将谢未谢的荼靡，携着他的娇妻儿女，像以往一样礼貌地在她的手背印下冰凉的一吻。
只是此刻，傅长生的脸近在咫尺，朝她唤：“魏思玫。”
第一章.
民国十八年冬，扬州城。
魏思玫风风火火地下了学堂归来，她哆嗦着拍了拍肩上的雪，揉揉还有些发疼的小腿肚，一瘸一拐地走到魏公馆前。她穿着玫红色的大衣，下面套着布满皱褶的学生制服，与漫天的白雪格格不入。
她便是魏都督的掌上明珠，魏家独女。
魏思玫只顾匆匆忙忙地赶回家，毕竟今日她又在学堂与人干架了，可要逃过爹娘的责罚。虽然自己归心似箭，但是脚下的步伐快不起来。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刺眼的近光灯，她忙抬手去遮挡，她本能地往后退，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撞上了。
魏思玫抬眼一看，原来是一辆苏州牌照的新式轿车，多半是来找她爹魏深商讨要事的吧。还好这车刹的够快，只是叫她擦破了些皮。
蓦地，从车上走下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有一张足够蛊惑人心的英俊面容，白色的轻裘与他削瘦的身形相得益彰，手持二十四骨的纸伞，淡雅而又英气逼人，宛若一副水墨画。他的目光飘忽，猛地落在了魏思玫身上。
“你没事吧？”他面露担忧。
她一下就丢了魂魄，除了摇头，“我没事，没事。”
男人微笑着朝她伸手，好看的眉眼叫魏思玫心头一惊。她赶忙从雪地上站起来，真怕再和他说话，自己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竟是只有落荒而逃。
只留下那人站在原地，沉默地看她脚印留下的雪迹。
也是好笑，她魏思玫十七年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分明只是瞥了眼他的脸，竟然会弄得脸红心跳。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
魏思玫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她最怕这幅疯癫的样子被爹娘看见，于是像做贼一般拐进了后门，不料前脚刚迈过门槛，就被乳娘逮个正着。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喊你去正厅呢。”乳娘满脸焦急。
她只想了半刻，便故作娇弱地说：“乳娘，我这会儿头还疼的，不如你去给我爹说说，我先回房休息一会，用了晚膳再喊我？”
乳娘虽然心疼她，但是仍不敢答应下来。
魏思玫楚楚可怜地咬了咬三瓣唇，“那我也总得去换换衣服吧。”说罢扯了扯自己褶皱的裙摆，窘迫地低下了头。
乳娘终是松了口，无奈地招手，“这冤家！”
魏思玫仿佛得到了赦免令，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她猛地关上房门，将大衣随手挂在衣架上，疲倦的不能自已，翻身上床，伴着幽幽的檀香入睡了。
这厢她睡得安稳，魏都督已经有些生气了。只是瞄了眼今日的座上客，他就硬生生地将怒火压了下去，望着满桌的佳肴，干笑：“小女顽皮，还请贤弟不要放在心上，都怪我平日里疏于管教，才让你见笑了。”
傅长生淡然一笑：“无妨。”
“不如咱们先吃？”
“也好。”
酒过三巡，饭桌上的气氛开始热络起来了，魏都督差点真把傅长生当成普通的晚辈了，他举杯，说：“贤弟，你好不容易来看我一趟，也该让你和思思见上一面！”
乳娘上来解释：“回老爷，小姐今日身体不适……”
傅长生颔首：“都督说哪里的话，不如让厨房备点吃食，我去房里照顾思玫。”
这时，魏都督才幡然悔悟，只是他早已走远了……
魏思玫是被一阵窸窣声吵醒的，一睁眼，眼前的一幕令她失魂落魄——
是之前看见的那个男人！
他如今正在替自己点安神香。他的身影依旧那么挺拔，让魏思玫屏住了呼吸，全世界都只剩下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
“你醒了？”傅长生转过身来，双手抱臂，只朝她勾了勾唇角，“方才的事情是司机不小心，撞伤了小姐，真是抱歉。”
“嗯……”魏思玫紧张地拽住自己的衣角，问：“你是我爹的客人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搁置在桌案上的饭菜，“有点凉了，我去让丫鬟热一热。”
她愕然，撑着脑袋盯着傅长生看，目光灼灼，心跳如鼓。傅长生看见她那副痴痴的模样，先觉好笑，待对上魏思玫的眼神时，方才一愣。
她亮晶晶的眼神里夹杂着太多，那分明是少女的大胆和羞怯。
他只有视而不见。
傅长生挨着床沿坐下，魏思玫急着想要起身，双腿却被他轻轻按住，“你的腿不是受伤了么，怎么还想乱跑。”
魏思玫吃惊地张大嘴巴，这么多年以来，除了阿娘，他是唯一一个如此关心她的人。这样简简单单的话语，却足以叫她甘愿坠入深渊。
他撩开她的被子，轻轻地替她涂抹药膏。
月光温柔地探入房内，在傅长生俊逸的侧脸上留下好看的剪影，他专心致志地处理着她小腿肚上的淤青，从未抬头看她。
而魏思玫却恍然觉得，这就是一种永远了。
第二章.
这日魏思玫赶着去学堂，急匆匆地往正堂跑去，生怕迟到了再被先生责罚。只是她一个不留神间，便撞上了迎面而来的那人——正是傅长生。他浑身散发的气息令人窒息，魏思玫触电般地离开他的怀抱。
傅长生的眉头微微蹙起，居高临下地看她，将她羞愤欲死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对不起。”魏思玫低着头，有些害怕他那张让人如沐春风的脸。
而傅长生置若罔闻：“你快要迟到了吧，我送你。”
他看见她那副见了鬼的模样，好气又好笑，不由的加快步伐。身后的魏思玫追的气喘吁吁，虽说她平常爱和男生打打架，体力却实在不行。
“喂，你等等我呀！”
她声音娇虚，又惊喜地见傅长生停下来，习惯性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笑的甜蜜。傅长生只愣了一秒，便静静地抽手。
魏思玫难过地想，原来他不喜欢自己呀。
因为二人都保持沉默，车内的气氛十分尴尬。魏思玫始终耷拉着脑袋，觉得很是受伤。她百般无聊地玩着自己长发，傅长生却突然抬手替她捻开那些碎发，说：“我与魏都督是在生意场上认识的，按照辈分我便喊他作哥。我是苏州人，这次来扬州不过是与魏都督商量一个案子。”
苏州人……也就是说之后她很难再见到他咯？
魏思玫有些沮丧。
“我叫傅长生，仙人抚我授长生的长生。”
她轻轻念着这三个字，只觉唇齿留香。
傅长生的面容在流转的景色里忽明忽暗，最后还是亮了起来。外面的积雪已经很深了，他优雅地下车替她拉开车门，说：“再见。”
她注视着疾驰而去的轿车，到最后只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魏思玫还没理解他话中的深意，便听见身后传来那个烦人精的声音——“魏思玫！”那个在门口等她的人，正是当林家小公子，林儒。
林儒欣喜地上前一步，却瞧见魏思玫一副呆呆的样子，打趣道：“今早丢钱啦？”
她的心思不在此处，“嗯。”
“没啥事，小爷我有的是钱！”林儒年轻的脸庞到处都是光芒，“等你什么时候嫁到林家，我连账本都给你管。”
魏思玫瞪圆了眼睛，不想理他。
魏家与林家是世交，因此她和林儒打小便认识了，两个人时常吵架，闲来无事也会打打架，竟然还是相安无事地活到了十六岁。
说起来昨日她与人干架的原因还真莫名其妙。
同堂的那姑娘非得说自己是林儒的小媳妇，还指责自己破坏了林儒和她的感情——你说说，这样的破理由，也是让魏思玫气得想揍人！最后两败俱伤，各自鼻青脸肿地回家。
她那副狼狈的样子还被傅长生看见了……
因为傅长生，这一日魏思玫过的格外甜蜜。她只希望夕阳能到的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便可以早些回公馆了。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只希望能够送他离开。
可是她紧赶慢赶，等待她的只有傅长生关上车门离开的身影。
魏思玫已接近虚脱，蓦地瘫坐在雪地里，掩面大哭。
傅长生从后视镜里看见了她，她娇小的身子恐怕也禁不住冬日的寒冷，他心头忽然涌上万般思绪，全都是有关魏思玫的笑眼。
似是故人来。
他从未见过这样粲然的女子，眼里既有渴望也有克制。
她那样年轻鲜妍，而他是不配的。
但是，她必须是他的。
傅长生离开之后，扬州城的日子也如往常一般过，只是魏思玫心中多了个念想。她显然是猜不透他的心思的，但听人说安静内敛的姑娘家招人喜欢，便不再参与干架这类的混帐事，端正地当个名门之女了。
只是——她本来还以为，她这辈子都见不到傅长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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