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松说,白先勇先生读《红楼梦》当然能读出其中的伟大,因为曹雪芹经历的家族剧变白先勇也曾经历,并且有过之:曹雪芹的祖先仅是有军功,但白先勇的父亲可是货真价实的国军一级上将,总参谋长等等,达到了军人的顶峰,然后失意,退到小岛后沦落,去世。因而白先勇先生对大豪门的沦落,锦衣玉食的家族的崩塌感同身受,旁人难匹敌。
所以看《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一方面为宝玉感动,一方面佩服曹雪芹,一方面又觉得白先勇实在是冷心冷面下有颗悲悯宽容的心。
上一本《白先勇说昆曲》时,有一节白讲到要请昆曲名角吃饭,找合适的餐馆,找来找去别人选定了一家,他一听,心里发笑:请客请到自己家去了!读者不知,以为他还有琢磨食材如袁大才子般的雅兴,可再看他云淡风轻地解释下去才知,原来这馆子曾是他在上海的三处住宅之一。其他两处已有人占据居住。他去看,一处已成海军医院的一部分,作为小儿科的病房,因是军事机构,不可随意进出,所以他从外隔着透明玻璃向窗内的小患者打招呼,窗内稚子亦挥摆不止。这处房子的粉砖灰柱未变,只两扇铁门锈得快要穿洞,院内仍扔着四十年前自己幼时的乒乓球桌。
第二处,配给了高炮单位,住进去七家人,自己的卧室的新主人是山东人。白先勇只与人合影,口中什么思念啊怀念啊都不说,就任以前的记忆在自己的脑子里恣意游荡一番,最后告别。别时问及门前曾森森如翠盖的宝塔松的去向,新主人说,根枯遂萎。树犹如此,人呢?
到了第三出越友餐厅,读者才知他的家已作越剧院用,儿时卧室已成他人办公室,巧合的是办公室的主人正是他儿时知道的越剧皇后。院内的花草依旧繁茂,只是池水干了,水池边的多尊高大大理石雕像也被红卫兵砸毁。
这些字,不能想象他是怎样“冷心冷面”地叙述出来。自己的家成了别人的家,这家里总有变了地方,让人遗憾让人经不住想变了哪里,以前是什么样儿,发生过什么;也总奇迹般地有过了数十载没变的地方,老破的乒乓球台,儿时熟悉的陈设布局,一切都在飞快地变那些不变的,反而让人忍住内心膨胀的欲望,静下来,停住。
白先勇先生在读《红楼梦》里常说,宝玉最后的归宿是与佛道同路,他讲宝玉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落得一片干干净净,是哲学的有意境的美。而我回头想想,白先勇先生也曾随父,眼看它起朱楼,经历繁华和丰富,也眼看它宴宾客,经历觥筹交错和莺歌燕舞,更也眼看它楼塌了,经历呼剌剌大厦倾的剧变和炎凉,而他却依旧能保持风度,为昆曲,为文学做研究和传播,又何尝不是宝玉的mirror image?不同的是,宝玉尘缘已尽,归仙去了,而白先勇虽也已窥破了俗尘,却依旧能为世事尽己力。
他说,中国人常处于一种tension中,这种紧张的情绪源于入世和出世的不同处境和认识。儒家的入世对青年来说,是对social order的认识的遵守,对本性的打磨和克制;而人步入中年和老年之后,总会发现没有弹性的social order和本性的过分抑制,会让人不知不觉地接受佛道思想。
其实,凡活得比较自在,舒坦的人都免不了受儒释道三种思想的影响。苏轼的一生便是如此,我们看他入世为官,常有波折坎坷,但他的词文却多豪迈舒朗,因为他也有像佛印这样的好友影响着他以总体乐观的精神看待人生的不平。
或许白先勇先生亦是如此,人生不顺意之事十之八九,可与人言不过一二,既已为人在世就尽己之心力做一份予后世有益的功业,这就是非常圆满自知的人生了。
另,《红楼梦》里有《西厢记》和《牡丹亭》的影子,用时髦的话来说是《牡丹亭》是《西厢记》的2.0版,而《红楼梦》又是《牡丹亭》的2.0版。《西厢记》讲的是俗世青年的“情”,是肉体凡胎的情;《牡丹亭》讲的看上去也是俗情,实质是一人一魂(鬼)的情,已是对“情”之为何这一问题的进一步探讨;至《红楼梦》讲的看上去是宝玉黛玉宝钗之间的感情纠纷,究根溯源,乃一石一草的木石情缘,已上升到了纯粹之“情”的研究上。
《牡丹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深。《红楼梦》解决了情起的问题:尘间的纠葛是神秘的上天注定的,每个人都有秘密的命运,你拿到了一手牌,也知道牌友,你可以记牌,算牌,甚至出老千,但你打不过天定的概率,当你show hand亮底牌的时候,也是你明白这一生得失的时候。而这时,你已无力改变什么,也不用再证明什么。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伟大灵魂的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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