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经验的作者都早已不追问“我是谁”这个问题,因为如果不以写作作答,只会暴露自己“想得太多,读书太少”的杀马特本性。这一秒的我未曾定义,下一秒的我只一思考便移形换影,再谈何是耶非耶?
然而自我认知很有必要。每个人都需要一个神话,然后努力令自己与主角形神合一。我们需要童话,武侠,凡人修真,宫斗称霸,嫁入豪门,走上人生巅峰。可是。这就足够吗,我得到了社会的肯定,就能令自己满意了吗?即使已经成为时代偶像,无冕之神,被媒体围攻,被粉丝包拢,恐怕仍会有人觉得不足吧。只是这种不足,仅仅在午夜梦中出现的年少时的花朵悄然绽放之时。小时候,你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你还没有忘记自己是谁。
每个人心中的空洞中刮来呼啸的风,你选择用什么东西填补那空洞,你就变成什么。人们选择工作,结婚,生子,背负责任,牵着别人的手走过一生。温暖的小确幸,这是算命先生常说的“命好”。选择什么都不填补的,便是所谓的追求自由,来去一身,孑然无牵挂,如果不永远在路上,就根本无法面对自己——因为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但是也许还有第三条路。生活着并且高于生活,自由并且有所追求,是为写作。但我一直在等着自己变老。老到足以搬弄一切匪夷所思都举重若轻。一个好的写作者,经历世事锤炼,结成一层硬壳,不再大桶倾倒情绪或搬弄概念,而是将内心的经验缓缓倾注于纸上,如同蛋糕师手持裱花器悬腕将奶油注出。——只因经历得多了,知道万事不新,没什么值得急急可可咋咋呼呼。知道有些东西,尽力抵抗也是逃不脱,比如衰老,比如爱情,比如死亡,比如遗忘。
写作不改变生活本身,因为你写作的源于你的生活,某种程度上,写作拼的不是努力,而是人本身。经历,才智,天赋——这些词通常不在心灵鸡汤里出现,因为味道太呛,容易破坏幻觉。然而只有从清醒意识到自己无法复制别人的成功,无法模仿别人的成功,无法摆脱基因乃至阶层的限制,才算开始知道“我是谁”,知道自己能写什么。所以忘记马尔克斯和杜拉斯吧,他们写的是他们的人生。你只能写你的人生,可是你知道你的人生真正是什么吗?毕竟你还没有把它过完。如此一个悖论的问题,注定了没有谁在写作时是绝对真诚的。
我们只写我们希望别人看到的自己。没有人会把自己的现实完全呈现。因为我们共享着一个现实——混乱,蒙尘,一地鸡毛,若没有高深内功,谁能把现实写得新鲜呢?少带些那种迫不及待掏心挖肺寻找知己的欲望?少带点我是过来人人生一导师的酸腐气味?有几人写作是只为了自己的快乐,为了寻找内心的平静?太多噪音,太多炫耀,太多功利心了。如此,就连写作这最后的告解室,也变得拥挤了。
真正写作的人清楚,他的动力是孤独。在胸口大洞里填充的东西,终归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是走一遭,除了来过看过爱过记下过,我们甚难奢望改变什么。然而我们必须挣扎,告诉自己,这里不是孤岛,我总归能回家的。像pai在风浪中求生,像地心引力里面亲吻大地的女宇航员。因为要说的,三言两语无法穷尽,作者不能代替读者学步,而有胆量自己走的,又尽信书不如无书了。
我从来不愿相信我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因为那也就意味着僵硬已经把我捕获,我将无法再品尝可能性的甘美。过去已经塑成自我的毛坯,种种动心挂念,结成今日人生,而未来不可追。奔影影绰绰的希望而去,一路抛下自得自满自傲,或许能更加接近真相一点。——我宁愿相信,生命有其自在的真相存在,而活着的意义生下来时便已注定,需要用一生去明了业报流转,生而何为。
我将成为谁,那仅仅是我自己的问题。虽然我希望自己能永远坐井观天,可是,旅程既然已经铺开,我便不得已必须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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