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人
苹果是我三天前从水果市场买来的,当时一共买了四个,我用两天的时间吃了三个,还剩一个在盥洗台边待了四天。它躲得真好,以至于我这两天洗漱时都没发现它,它也不吭声,不散味,完好无缺地待在袋子里,害我以为那个空袋。
我想起它时,它肯定在生我气。连续两晚下班回来就喝酒,直到今晚没酒喝才把它想起,作为一个苹果,遭受如此冷遇也是会生气的。更何况它是剩下的那一个。我也并不是有意把它剩下,可被选择的它不会这么想。
其实它的待遇并不差,我像对待其他苹果那样清洗它,甚至比之前还仔细,我拎着它头顶的根,顺势将它的身体一绕,根就轻松脱离了它的身体。真希望它作为一个即将被吃掉的苹果,心情能好一点,才能甜一点。而不要仍旧抱着自己是被剩下来的心态,虽然这想法很符合事实,但一件事的事实不应该只是被看到的那部分。
我看着它,觉得这是个特美好的东西。从一颗种子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每天都奋力生长,被我挑中买回家的时候,一路上跟自己的同伴在袋子里欢呼跳跃,还打赌谁会先被吃掉,谁又能得到更多的赞赏。作为一个苹果,被人吃掉才是值得骄傲的事,才算是使命的完成。当然,完成这一使命的方式有很多种,值得它们骄傲的程度也各不相同。
我想,最幸福的一定是洗得白净,表皮微微湿润,被我们人类一口咬下的那一刻。想到这里,我对它说,能做一个苹果被人咬一口真好。我想它肯定同意我的表态,但它应该不乐意,甚至会觉得我此番表态不过是一种得了便宜卖乖。因为我毕竟不是一个苹果。
但我还是向它罗列出以下几点歪理:一、苹果生来就是可以食用的果实,不是电脑也不是手机,也许在历史长河中的某一瞬间,苹果砸人脑袋的作用比被人食用的作用要大得多,但那是个意外,现如今每天都有人被苹果砸脑袋也每天都有人吃苹果,可苹果一直是在被食用时发挥作用。二、作为一个苹果,被食用的方式有很多,但要保持原汁原味,必然是被人洗干净握在手里生吃,不用去皮也不挨刀子。当然,也可以被狗滚在地上一口口啃掉,但这不太体面。三、作为一个苹果被人咬,咬得不带邪念,单纯是对果实的憧憬,那一刻一个苹果正和一个人在发生交集,这是多么幸福的事。
我觉得陈述完这套理论,它能感到我的真诚。为了让它沉浸在这份美好之中,我必须接着咬它,而如果可以,我也想做一个苹果,试试被人咬一口的滋味。我张大嘴巴欲咬下去,没想到它的果肉突然撑开,果汁四溅,我来不及睁开眼睛,被它恶狠狠地反咬了一口。
我变成了一个苹果,苹果变成了我。
我蹲在他的手上——应该说是自己的手上——端详着,从一个苹果的视角看一个人,这感觉很奇妙。他态度不是很好,让我别看个没完,原来他能听到我在说话,能分辨我的眼睛。也是,作为一个苹果,怎么可能不懂另一个苹果。他说他是在成全我。
我问他被剩在最后还生气吗,他说并没有,但是他受不了自己被吃进一张臭不可耐的嘴里,就像一个人被关进了充满屁的屋子里一样。我说你怎么这么说话,让你做人你就好好说话。他不理我,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好不容易做一回苹果,我想他能快点吃我,可我越是这么想,他就越不遂我愿。他认为我肤浅,甚至说我没资格当一个苹果,这让我哭笑不得。我问他难道我刚刚的理由不足以表达我的诚意吗?他却说我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了体验一把完成使命的快感。我生气了,我觉得我作为人时对一个苹果的理解居然换不回变成苹果后得到应有的尊重。
他见我这样,就开始笑我,还说人类的思想怎么这么可爱。我可以容忍他说我们人类的思想搞笑,因为说人搞笑可以代表对方可笑也可以代表自己无知,但说可爱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难道我从人变成苹果,就为了让一个和我交换身份的苹果说句我的思想可爱?
他突然把我往空中一抛,吓得我收紧全身的肉质。“好啦,你不就是想被人咬一口嘛。”说完他起身去洗我。他的手指在我身上拼命搓啊搓,好像我有多脏似的。我跟他说我刚洗了澡的,他又没搭理我。我被搓得全身发红,他顺手一甩将我身上的水甩出好几米远。
然后,他咬了我。先是牙齿划破我的表皮,惊喜之间,紧致的外皮也松懈下来,我还能听到裂开时嗒的一声,又轻又脆,那是我吃苹果时没有听到的。接着他的牙齿陷入我的肉里,我开始渗出汁来,那感觉跟人在流泪一样,仿佛是一种释放。他麻利地咬下我的一块肉,出乎意料没有疼痛,他每吃下一口,我就告诉自己完成了一项使命。我问他是在和我交流吗,因为我感受到了,他却说只是在尝一个人变的苹果。最后,我被他吃剩果核,那里面就是我的心。
他揣着我下了楼,却没有要变回来的意思。他说要挑个地方把我种下来,我一听傻了,这鬼地方能种苹果?我真怀疑这家伙到底是不是苹果变的。但他就是说可以,没有半点儿戏,要我相信他。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种我,我又为什么要相信他。我们陷入僵持。
他一点也不想做人,这我是知道的,但我们两个互换了身份,他现在还要种我,那我们还怎么换回来?我只是好奇,想体验水果被人食用的感受。如果今晚我吃的是一根香蕉,也许我现在就成了一根香蕉。所以我对他说并不是我跟苹果过不去,让他不必当真。我说了一大通好话,可他偏偏一言不发地在挑种我的地方。后来,我也说累了,身上变得很干,开始泛黄褐色。
他看着我,终于开口。他说我虽然体验了一回做苹果的感觉,但我不是一颗合格的果实,而没有一颗果实不是从种子开始的。所以他要种我,要照顾我关心我,也要让我知道什么是期待、挣扎、破灭和希望,这才是果实完整的一生。只有这样,我才有资格说我做过一回苹果,香蕉是不可能了。
我没有说话,又累又难受,他说我这样也不是一个果子的结局。即将被种下的心情还是有点复杂,他问我:“准备好了吗?你过山车一般的一生就要开始了。”
“为什么是过山车般的一生?”这是我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他说,因为从寂寞到热烈会很久,从热烈归于孤寂会很快。
从此,我白天上班,夜里做一颗种子,学着成为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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