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是想要结束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呢?”
“我觉得今天就可以。”
他坐在与我成45度角的单人沙发内,双手十指交叉相扣着放在膝盖上,抬眼望向我,带着一种既关切又非不放心的口吻询问着,关于我之后的生活安排,社会支持系统,经济来源等。
他是我最近一轮的心理分析师,有着相当正规的国内外精神分析受训背景,在整个过程中对于咨询框架的把持,对来访者的跟随性,以及处置对话内容的弹性都不错。
挑不出特别的毛病,除了刚开始时对于我选择的亲密关系模式表达过隐晦的讶异,也曾无意中流露出对我男友做派的批判。但当我指出他的某些有失中立的表达令我不舒服时,他及时调整了方向,以更多贴近我感受层面的节奏进行,以一种好奇的,临在的姿态,协助我去承接自身诸多的困惑和不时涌起的负面情感。
同时,随着我越来越多的自我打开和深入探索,他也越加能够同感到我在亲密关系中的诉求以及某种内在矛盾的感觉。同时坦承他的无奈和有限,接受我单方面结束咨询的决定。
“我不会忘记你的。”他说。
我突然就有点想哭。我知道任何关系都会有结束的一天,就如同人都会死去一样,可我依然希望留下些什么,希望有人对我说:你来过,我记得。这份被记取的温暖足以支撑我面对最终的失去和死亡的寒冷。
在这轮咨询之前,我还经历过两轮持续数年的分析,和不同性格不同流派的咨询师。一次是为了执业资格的需要而体验的;另一次则是在面临上一段婚姻的结束时,经历了很多来自父母的压力,儿子的敌意,和男友前妻的攻击。
开车时被恶意追尾,半夜被撬门,当街被骂,被威胁,被告上法庭等等,那些原来以为只是在网络和电视里看到的狗血剧情竟然也会发生在我身上!生活霎时间动荡起来,我急需一个依靠,一根拐杖,一贴镇静剂,以让我渡过各种变故带来的危机。
因为身处咨询行业,当自己面临生活难题时,也就自然希望通过找人咨询或某种分析性的体验,带领自己走出困境。
曾经,我的男友,是我生活中最具启发和支持性的力量,也是给予我很多生命能量与滋养的源泉。每当我遇到选择的困难举棋不定,自我怀疑之时,他总能迅速地洞穿表象,在精神上物质上给予我坚定有力的支持。
那个时候,彼此都处于理想化对方的阶段。我喜欢他的聪明善思与细腻体贴,常常对事物有着独到的见解;他爱我温柔灵动,善感又富有理解力。
可以这么说,我的男友,是我生命中难得遇见的一个做“坏事”做得理直气壮的男人。这样一个不惧权威,无视舆论,敢作敢当的人,竟然对爱情怀有着浪漫主义的情怀,并且投射到了我这个人身上,令我受宠若惊的同时,暗自怀疑这件美丽的外衣,是真实的吗?
生活给出了最好的答案。在开放关系的框架提供的可能性中,我们进一步触及了彼此灵魂更深处的地方,那些充满战栗和恐惧的边缘地带。
原来,我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可以无所不容,我的理解力和包容性,始终跟不上他出走的步伐。而在我眼里,他的聪明,逐渐显现出太多的得失算计和功利考量,他的强大背后浮现的是冰冷的理性逻辑。
而我的愤怒、委屈和伤心,又是他极力想要推开和回避的,亲密关系中一旦有负面情绪,有令他为难的要求,他就会倍感压力。
过去,他总是条件反射般地去承担别人的情绪和要求,如今为了活出自己,他需要强烈地推开。通过否认感受,否认爱情,否认亲密。将人之与人的关系,锚定于实际利益的付出与回报。
他告诉我负面情绪的危害,认为亲密关系中唯有喜悦的分享是值得的。那些嫉妒啊,生气啊,伤心啊都是无意义的,应该统统被革除,即便革除不了也得自行消化,他就是这么处置自己的情感世界的。
可臣妾做不到啊!愤怒的时候我想骂人,伤心的时候我会流泪,偶尔也会被嫉妒搅得五爪挠心。但我坚决维护自己的感受,所有那些正面的和负面的感受,都是我存在的证明,它们没有对错。
我倚赖我的感受与周遭的世界连接,经由感受,我了解了自己喜欢什么,憎恨什么,在乎什么。我现在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当初有了一个看似极具支持性的亲密关系后,我还是需要另找咨询或者分析。
我是在寻找一个愿意容纳我所有情感的空间,可以放松大胆地表达出某种不喜欢,不耐烦,不认同。在这个空间里,我可以示弱,不必伪装也无须逞能。
我可以说出“我需要……”,也可以表达“我讨厌……”,大多数时候,需要不见得被满足,讨厌也不会把对方杀死。由此我获得了自由,我看到了自己的需要和讨厌,这些都是弥足珍贵的。而在和男友的关系中,我只能表达“我喜欢……”。
当我可以接受自己的各种情绪情感并确认它们应有的价值,赋予它们足够的意义时,我体会到一种生命的鲜活和流动,也就具备了选择的力量。
选择扔掉拐杖,结束咨询;选择为了想要的东西而努力;选择欣然接受选择的结果。人,终究是要为自己负起责任。
对于那些不可避免的悲伤和痛苦,我选择好好地去接受和体验,让它们流过我的身体,而非盲目听由它们的支配导致伤人伤己,让所有的感觉都尽情流淌吧,就如快乐和喜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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