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泪

从长途汽车上下车，热浪扑面而来，不多一会儿，悦子好看的棕色卷发已被汗水打湿了，黏黏地贴在额头和脖子上。身上穿着的白色的衬衣也变得透明。黑西装在手腕里，像滑过指缝的风儿一般想要溜走。悦子只得打开箱子，将西装叠好，放进去。公交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而过，扬起的灰色尘土，弥漫在四周的空气里。

站牌旁有灰白头发的大婶娘摆着几个小木凳子，凳子上放着武汉市的交通旅游的地图。

“婶娘，一张地图多少钱？”

“小伙子，四块钱。”

“四块，这么贵？”

“四块哪里贵了，以前卖八块呢！”

“三块吧，就三块吧。”

“三块卖不起呀。”

“哎呀，就三块啦！”悦子眨了眨眼睛，像是使用美人计一般。

地图夹在胳肢窝里，过了马路。

悦子要去的那个地方叫做杨汊湖，亲戚家里。这是他二十年来第一次来武汉。父母都是乡下的农人，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大学是在荆州上的，学的是中文，本科。提前拿了毕业证。离正式毕业的时间还有三个月。

悦子手里拽着四百块钱，来了武汉。是做爹爹的七拼八凑的给儿子的。

一个满脸横肉大肚子的中年妇女向着他走了过来，抖着满手的钞票，问他：“帅哥，你要去哪里？南京，还是上海？”他眼都没抬，只微微摇了摇头，拖着箱子想要立刻离开。

“小伙子，我送你去火车站。”一个老太太拖着家伙过来了：“小伙子，来，箱子放上来，只要你五块钱。”悦子看了老太太一眼，像个哈巴狗一样地乞怜着。但是他确实是不需要，更何况，五块钱对初来武汉的他是很重要的，可以让他吃一碗香喷喷的热干面，两个面窝，一杯豆浆，也就是一顿饱饱的早餐。但是，鬼使神差地。他居然将自己的行李交给了这个只有一只眼睛的满脸皱纹单眼里布满血丝的老太太。也不知道是她的哪一点触动了他那敏感同情的神经，其余的拉运工人都用嫉妒的眼睛盯着接到生意的老太太。

“去哪里？”老太太弓着腰，走路一喘一喘。

“麻烦婶娘将我把行李送到前面路口就行了，我自己走吧。”

老太太停下来用不相信的眼光看着他，头顶的白发在空气中摇曳着，在日光下闪烁出银色的光芒。

“路口吗？”不相信的声音，在质疑着。

“嗯，对了，就到路口。没错。”在银墩路口停下了。站牌旁围着满满的人。公交车一辆接着一辆驶过。他递给老太太一张崭新的五块，看着老太太又乞怜地朝着过往的提着行李箱的来人，悦子微微笑了。

公交车扬起的灰尘，弥漫在整个城市的下空。红绿灯闪闪烁烁。行人匆匆忙忙地过着马路。车辆一乘接着一乘排着队向前走。天桥宽阔，马路上奔驰飞驰。高楼林立，街边放着狂热摇滚。这是悦子初来武汉的感觉。

一天后，悦子出现在偌大的招聘会现场，投着黑色背包里一叠一叠的简历。

三天后，悦子出现在湖北省电视台的办公室里。成为了里面的一名正式员工。工作室在十一楼，每日乘着电梯上上下下，是一栋高档的写字楼里，叫做“白鳍豚大厦”。悦子以为，他的生命轨迹要改变了。似乎，是该改变了。

工作半个月天后，悦子晚上躺在亲戚家里的沙发上，数着自己带来的钞票，一张又一张地，只剩下三十块了，仅仅三十块。第一个月是没有工资的。悦子笑了笑，内心很是挣扎。他每日尽量地节省着用钱，中午都只吃三块钱一碗的热干面，早上吃热干面，下午也吃面，可是还是不够了。公交车投票是两元，刷卡是一元六毛钱，悦子从来都只投一元六毛钱。只想着能省下就省下。可是，还是不够了。每日从汉口到武昌的公交车，上班来来回回在车上四五个小时。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左右，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不行了。悦子觉得自己很需要休息，很需要。他看着自己手上仅剩的三十块钱。苦笑了。他不能再伸手向家里要，家里是没钱的，他知道。

阿姨从悦子找到工作的那天起就一直暗示着要他搬走，要他搬走。最近这几天，更是嫌弃他早上起床早了，吵着了他们，每天对着悦子恶语相向，每晚悦子将自己带来的一床空调被裹在身上睡在阿姨家里的客厅的破沙发上，早上五点半出门。晚上七点半回家了，阿姨便有意无意地开始训斥，昨日悦子实在是听不下去的时候，在阿姨说了一句：“悦子，你今天早上起来在做些什么，水龙头也没关好，足足弄了一个小时，很吵人知不知道？”堂姐在旁边插了一句嘴：“箱子里的牛奶不知道为什么少了那么多，又要去买了。那袋饼干也不见了。”

悦子终于忍不住了，喊了一声：“我没有喝你们家里的牛奶，更没有吃过饼干。”说完就披上衣服出去了。在附近的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酒吧里呆到了凌晨五点半，然后坐上了去公司的车。

悦子想，阿姨家里是再也呆不下去了。可是还没有找到可以住的地方，他不想离开电视台，他喜欢电视，他喜欢的。

第两天后的清晨，悦子向公司请了假，收拾了自己的行李，拖着箱子走在街道上，街道上，灰尘弥漫。灰尘弥漫。整个城市都是灰色的。都是灰色。

似乎，是该回学校，回学校。他有住的地方，学校里的宿舍里。想了想，他就笑了。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了下来，二十年来，他没哭过。

悦子，又笑了，他是一个男儿。他应该有自己的主见和思想的。可是，手上捏着最后十块钱的他，在偌大的武汉，能够去哪里呢？

那一滴泪水终于从下悦子坚挺的下巴上滚落，落进满地的尘土里，淹没无痕。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