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

文/曹明明

“张老哥，小臭就没回来看看你？”

张大牛愣了愣，挤出一丝笑容:“他忙。”转头又嘀咕了一句:“年轻人啊，还是忙点好啊。”

这声音有些缥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身旁的人听。

……

那一年深秋。

天还蒙蒙亮，脚下铺了一层的白霜。伴着凉凉的秋风，吹得直教人咬牙切齿，颤抖着打着哆嗦。远远的就听见邻家的鸡争先恐后的打鸣。

张大牛拉开那扇破烂了的木头门——说白了也就是半截木栅栏，裹了裹身上那件早已露出发黄的棉絮的破旧棉袄，弓了弓身子，背起了那只硕大的装有铁锨的竹筐。“趁着天还未大亮，路上人不多，多拾点粪。”张大牛这样想着，两只粗糙的大手放在嘴边哈上口热气，又迅速的使劲儿搓搓手，拼命的保存住那若有若无的温度。

这天儿可真冷！

没走几步，张大牛乜斜的眼睛突然扫到了什么——那边的柴禾垛里似乎躺着个什么。张大牛快步走过去，是个包袱。

伸手打开。啊？怎么是个孩子！

一看那张冻得发紫发黑的小脸，就知道是个不足月的婴儿。张大牛满脸焦急，撇下背上的筐子，顾不上拾不拾粪了，抱起了襁褓，用他的脸去贴婴儿的脸，隐约间还有些呼吸。

“哪个杀千刀的，竟把孩子扔到这儿，还是不是当父母的？”张大牛急得骂出了声，双眼通红，那张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焦急。

裹好孩子，叫上村里的人，套车，七手八脚的把孩子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必须马上手术。这个消息，如同霹雳一般，“轰”的一声在张大牛的头上炸了开来。

村里人也都劝张大牛别管闲事，谁都知道张大牛家是个啥情况，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媳妇都没有。谁知张大牛“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带着嘶哑的哭腔:“求求你们了，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张大牛这一跪，当真是伟大！

可医生说，手术费要两万块。

两万块，在那个年代，在那个背景下，真的是一笔巨款。

村长是个沧桑的老头，吸着烟袋，吧嗒了几口，说:“大牛啊，这个孩子啊，你还是别管了，又跟你不沾亲不带故的，就是个累赘！……”

“叔……”张大牛跪在村长的面前，“你帮帮我吧，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做人不能见死不救啊……”村长及乡邻都拉他起来。

许久。村长猛吸了两口烟袋，吐出烟圈:“大家都回去……给大牛凑凑手术费吧。”然后起身，率先走出去。

很快就凑足了两万块手术费，孩子顺利的做了手术。

张大牛给孩子取名小臭儿。

在张大牛四十岁时，小臭上了小学，那是小臭得到的第一张奖状，张大牛第一次感到欣慰，每逢人就夸，小臭懂事，上进，是个好苗子

张大牛平时省吃俭用，把钱都省给小臭花，好吃的也都留给他。

在张大牛五十多岁时，小臭上了中学。学校要开家长会，当他满心欢喜的准备时，小臭却跟他说:“你别去了，到时候我就跟老师说，你病了……”那是张大牛第一次感到伤心，却还是面上挂着笑，孩子长大了。

在张大牛快要七十岁时，小臭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在小臭要走的时候，张大牛执意要去车站送他。张大牛咧开的嘴就没合上，翻箱倒柜的找出一件压箱底的军大衣，肩上、袖口，打了好几个补丁，但这却是张大牛最新的衣服了。

距离发车还有一个小时，爷俩坐在候车厅。一个满心欢喜，一个满脸羞愧。

张大牛从兜里摸出一只绿豆糕:“小臭，快吃，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一口了。”小臭烦躁的说:“哎呀，都说了是小时候，我现在都不吃了。”张大牛一脸窘迫。忽听旁边有人在小声的议论着什么。

“你看，穿的这么烂，竟然还坐在这，丢不丢人啊！”

“就是，一看就是一家穷光蛋。”

“你看，他穿的衣服打了好多个补丁呢！哈哈哈……”

“……”

那些人的目光有意无意的飘向张大牛和小臭。张大牛一张苍老的脸羞愤不已，红白交加，定了定，才跟小臭说:“臭啊，你要记得，人穷志不穷。别丢了尊严。”

小臭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车来了。

小臭背起行李，就要上车，张大牛扯住他，从兜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零钱票子，塞进小臭得手里:“想吃啥就吃啥，别委屈了自己。”小臭有些不耐烦，回了句:“知道了。”就迈上了车。

车走了。

小臭回头，远远的还能看见张大牛在向着他挥手……

期间，小臭来了几封信，说是生活费不够了，要求寄钱。张大牛二话不说就把他所有的积蓄寄给了小臭，而他自己却要靠着捡垃圾，卖破烂儿赚钱填饱肚子，有时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一顿饭。因为他不再是那个拥有一身力气的张大牛了，他老了。

又是四五年的光景，小臭终是没回来看看他，只是寄来了一封信，说他要结婚了，新娘是个漂亮女孩。张大牛收到信后，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望向远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叫做幸福的亮光，好像他就看见满面春光的小臭站在他的眼前，咧着嘴喊他“爹”。

当乡亲们问到小臭怎么样时，张大牛总是一脸骄傲的说:“我家小臭真有福气，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他总是说小臭有多么的孝顺，可是却从来没见过小臭回来看过他。那个时候的张大牛，脸上总是带着满足的笑容。

又过了几年，张大牛在拾破烂儿的时候昏倒在垃圾池里，被村里的人送进了养老院，那个时候张大牛已经是个年迈体虚的老人了。

一次，他和另一个老人一起依偎在墙角晒太阳。老人问他:“张老哥，小臭就没回来看看你？”

张大牛愣了愣，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他啊，他忙。”

随后又嘟囔着说:“年轻人嘛，忙点好啊……”这话，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又似乎是说给旁边的人听的。这时的张大牛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亮光，有的只是深陷的眼窝，浑浊的眼球，讷讷的表情。

不知怎的，张大牛非要人推他到村口。

看到曾和小臭走过无数遍的村口，被夕阳渡了金，张大牛有些满足，他似乎看到那个乖巧的小臭在他身边跳来跳去，高兴的喊他“爹”……

这时，从村口远远的走来一对年轻男女，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后面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夕阳洒在张大牛的脸上，看着看着，张大牛头一歪，脸上有一丝不放心的表情。原来他最终也放心不下那个和他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孩子啊。

远远走来的人，似乎是小臭，又好像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