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呆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时,我想,他的感受是同呆在一大片的麦田中央一样的。
四周都是望不到头的及腰深的小麦,就像驾船飘零在太平洋的中央,环顾皆是望不到岸的海水。
那种说不上孤独还是绝望的感受,很有冲击力,有一种能将人瞬间征服的悲壮。
若不是今年春季我闲着没事儿去帮我姥爷除草,我这个虽说生长在土地之上但确确实实脱离了土地的人,估计还发现不了这一点。
表弟也被我强拉去了。他懒,本不愿去,为了让他陪我一起,我还动用了点儿特殊的手段——承诺镇上的炸鸡我来替他付钱。
我们两人各分得一垄,沿着垄沟穿行,把两旁旁逸斜出的杂草拔去,留下生长正常的植株即可,很简单的杂活儿,每年我姥爷却要为这件事忙活上两三天。
一开始我们还有说有笑,因为并未感觉累,他比我高,步子大,有意等我,是以我们两人的效率极低。
聊着聊着,扯到这些明明同麦子长得很像、却偏偏要被拔掉的杂草上面。
我问:“这些草为什么要叫草呢?它们明明同麦子长得很像。只是麦穗似乎长坏了。”
于是我俩就这些杂草究竟应该被叫做“草”还是“长坏了的麦子”研究了一番,表弟坚持认为这是不结麦穗的麦子,我却觉得也有可能是长得同麦子很像的杂草。可惜我们两个都是门外汉,讨论不出七七八八,争吵得面红耳赤,反而十分好笑。最后,我们默契地放弃了这个话题。
“倘若是不结麦穗的麦子,那它为什么存在呢?我是说,它究竟是在生长的过程中出了问题才变成这样的,还是它本身的存在在其它麦子的结穗过程中有什么作用?”我问。
“没准儿是用来授粉的。”表弟犹犹豫豫地猜测。
“可小麦是自花授粉的。”我冷静地戳穿他。
他哑口无言,不过还是说:“每一株麦子,总有它存在的价值。”
我看了看他刻意回避我的侧脸,不说话了。我猜测这些被剔除的杂草让他想起了自己,相较他人,他毫无特色,无甚特长,学习成绩也常常不上不下,远不及我。凡我回老家,他是少不得会被长辈拎出来同我对比的。我不喜欢这样,一来我本没有什么可自夸的东西,二来我总觉得这使我与他疏远,因此总是带着他提前逃开。
我知道这个小我一岁的男孩儿其实是个敏感的人,不管他在同人交往时与同年龄段的外向男孩有多么相似,他骨子里还是同我儿时认识的小表弟没有什么两样,内向,孤独,敏锐,却并不善于表达。他宁愿在自己房间里同游戏呆上一整天,也很少愿意在人前露面,除非人情世故需要。我很庆幸,依仗我们从小到大的交情,我是为数不多他愿意同我一起打游戏、闲聊还不会嫌弃我打得差的人。
这句话以后,他不再等我了,自己加快速度,走到了前面。他拔完自己那一垄,又从对面开始帮我拔我这一垄。
我们在中央汇合,姥爷交给我们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他从我怀里接过一捆杂草,和他拔下来的一同抱起来,顺着垄沟要走到边缘去。
我就是在这时抬头四下观望的。那种震撼我永远也忘不了。
我告诉他:“从这里向四面去望,其实很悲怆。”
他说他没有这样的感觉。
我又告诉他,这是因为他不够敏感。不过他感觉不到还是最好的,敏感这种品质,就我个人体会,实在是弊大于利。
我们之间的气氛重又融洽起来。我们总是这个样。矛盾总会在不经意间触发,然后悄无声息地、默契地和解。
我望向他的背,发觉他确实长高了许多。前年我任性,非要拽着他大雨天去散步,他那时撑着伞,尚且还没有那么高,今年就已经高到我得仰着头看他了。
就像这麦子,被视作杂草的那几株,也是努力生长得比旁的好麦高出一头。
我有点儿心疼他。就像他会在察觉我不高兴时逗我笑一样。
那时我俩还是打闹着出的麦田,没站稳,一人压弯了一片绿油油的小麦,姥爷看见了,心疼得骂街,毫不犹豫地把我们俩赶回家去,并赌咒说再也不让我们碰他这几亩小麦一根毫毛。
这赌咒确实是很有效果。一直到收麦子的时候,我们俩都没再碰过小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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