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六七岁时,第一次目睹了真正意义上的同类死亡,这记忆是那么强烈,那么触目,那么深刻!死者是个老奶奶。在一个叫次南门的地方,被一辆公共汽车碾压致死,头部被压碎了一半,白花花的脑浆混着血水铺满水泥地,七尺的天空中也充满凶厉的气息。当时那种感觉,又恐惧,又兴奋,又厌恶,还有那么一丝悲哀。
十三岁时,和小伙伴们在厂区边的河里游泳。一个外地来的孩子也杂在一堆人中间,游着游着,就不见了踪影。大伙往水下一摸,原来他的一只脚卡在了石缝里,长长的手扬在水里,仿佛要抓取那触手可及的空气。人捞上来了,蜷曲在草窠里,鼻孔里冒出蟹泡一样的淡黄血水,脸苍白得像死鱼。
在我就读和居住的小学对面,有一条石岭街。街上居住的老年人很多,充满了迟暮之气。那时政府还准许土葬。每一星期都可以看到举丧的人家,惨淡的双烛,红白色的纸挽帐,供上芹菜炒肉,黑漆的三长两短是标配。这也导致此后的许多年我都不吃芹菜,仿佛菜香里传递的是不祥的信息。
此后的人生里,我慢慢见证了各种死别。初中年轻貌美的政治老师,病亡;工厂年富力强的领导,心脏病突发,梗死;业务能力超群能饮善辩的同事,急性胰腺炎,暴死。我的爷爷,在床上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三年。眼瞎了,大小便不能自理,头脑失灵,整天狂言乱语;奶奶,一直清楚爽利,九十岁时摔了一跤住了两个月的医院,照顾陪伴的当天还摇手给我道别,第二天清晨就天人永隔了。死亡!在不经意间冲击着我对世界的看法。
每次我到殡仪馆参加各种形式的悼念。亡人出殡时,眼见着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在羽化间炽热的火焰中化为飞灰时,仿佛都能听到灵魂中轻轻唱响的咏叹。
从最初的恐惧,厌恶,悲哀,到麻木,迷茫,到认知:死亡,终究会在你想不到的时候到来!
因而,写下对人生的一种设想:
不知从什么时侯起,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了。笔直修长的大腿,小腿肚紧绷绷的,蓄满了力。他曾经是那么快活地游走在不同颜色的土地,压弯了小草,零落了花瓣,折断了枝丫。趟过河流,攀登山峰,平坦的草原,崎岖的山路,没有什么能阻碍我。今天,他弯曲了,不堪重负地画了一个倒L型,仿佛朽坏的椽子,啪地一声,折断,倒塌,扬起满天尘土。
干瘪的胸膛。曾是那么的丰满,宽阔,伟岸。汗珠一粒一粒地挂在紧实的肉体上,随着呼吸颤动着,散发出荷尔蒙的独特芬芳。他拥入过心爱的女子,抚慰过年幼的娇儿,环抱起年老的父母。宽阔的脊背挺住生活的磨难,把怀中的温柔奉献给家人。
那神彩飞扬的双眼,微微上翘的眼角。多少次,他在寻求答案时,无畏地辨别。又有多少次,他心怀怜悯,柔情四射。鱼尾纹爬满了衰老的时光,却使他显得睿智,冲淡。
薄薄的双唇,紧抿着。妙章佳句,甜言蜜语,诛心之见,都在他那喷薄而出。有时得意洋洋,有时沮丧悲观。甜蜜,苦涩、鲜香、麻辣,种种生活滋味一一品评,现在嗒然若失,松驰下弯,如英文里的“no”。
秀美剔透的双手。弹过精妙的乐器,写过动人心魄的诗篇,抓取过天边的流云。如今黯淡的乌云爬上了曾经紧致光洁的皮肤,形成了一块块浓淡不均的褐斑。他拿着汤匙,抖抖索索,匙里的饭菜像地震中的房屋,籁籁垮落。
可是,生活要继续不是?生命,这光辉的火焰啊,还要燃烧!

在合适的年龄,他给自己备下了老衣。白色的里子蓝色的绸面,一块几尺长的白色棉布,大红的被面,永不会沾灰的白底布鞋,鞋底上有一对花在妖异地绽放--彼岸花。他每隔一年都会从衣柜的角落里拿出来,无言地凝视,轻轻地抚摸,仿佛那里藏着另一个动人心魄的世界。
时光在沙漏里滑动,发出细细的声响。他领略着春的明媚,夏的欢快,秋的饱满,冬的蛰伏。世界的风云托乘他漂洋过海,大海的浪涛拍打着伴随,天空的鸟儿歌咏着为他护航。他登上过世界的最高峰,潜沉下大海最深的地缝。他,领略着无限的风光!
直到,他那笔直修长的双腿,像一颗弯曲的螺丝钉,不再负重;直到,他那明澈柔滑的眼波,像混浊的污水,泛着白翳的泡沫;直到,他那并不聪慧的头脑,像破旧的收音机,发出嚓嚓的杂音。
机器代替了器官,维持着这台破旧的老车。需要吗?他在昏迷中时而躁动,时而沉寂。不需要!他抿紧嘴唇,拒绝进食;他拔掉针头,拒绝输液。我!从心灵抵制毫无自尊地苟延残喘。什么是生?拖着残躯爬行是生,对,我有这伟大的意愿!但是,躯壳--肉体,她已不再热爱我的心灵,是时侯了!是时侯了!让我们彼此带着微笑,友好地握握手,告别吧!
死神啊!你从厚重的生活迷雾中不紧不慢地走来,是否牛头马面,抑或披着掩盖一切的斗篷,不管怎样,对我笑一笑,热情地拥我入怀吧!
“是的,我们应该在告别中迎接。我所有的拥有,将归于未来。我思,故我在!”他喃喃自语,语声低微,渐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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