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相遇,并不是在具体的某一时刻。
就像林丛一抬手遮住的,被水汽晕染开的少年。
“是的了。”他并没有将丝毫的目光分给旁边诧异的陌生女子,而是专注于手心中滚动着的慵懒——那颗形状怪异的鹅卵石。从开始到结局,都只是大自然强加的旁白在煽风点火。而这丝毫不能惑乱她内心深处漫无目的的漂泊。她低头洗去风尘的落寞,使劲抖动衣衫,想要重披一身飒爽的铠甲,却徒然给旁观者留下了令人生厌的拟声词。
“轻度抑郁症。”那个长白褂子这样讲,仿佛流水线上任人解构的物品,她也被轻飘飘地拿下,在无数张温暖的大手中传递,最后只剩下一些破碎的残骸。她害怕极了,她害怕即将到来的漫长等待会使她的灵魂腐烂,她甚至害怕自己提前踏上错误的列车而变得进退两难。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习惯于对这个世界保持轻蔑,却又对他人唯唯诺诺,将自我的卑微认定为解除社交危机的密钥。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挣扎着游弋,不解地窥探着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人们顽强地撕掉包裹自己的重重外衣。
她开始喜欢一个人,却又不满足于一个人,每天用尽力气从格子间里逃逸出的只言片语中,搜寻能够偶获利益关系的纽带。
她开始感受到不快乐的酸楚。
她想要去寻找答案。
褶皱横生的山泉傍依清冷,叹息着与他们的背道而驰。路的迢迢,不为踽踽独行的个体,风的停留,也不为重燃干涸的希望,一切仿佛已经打开的命运之门,局外人只能窥得到苍白刺眼的色调,却探不破世俗残破的向往。
“他来了!快,快追啊。”戛然而止的喘息声仿佛烽火台上虚掷的焦墨色,唤醒恐惧的心火。撩人月光下脚步声滚烫,沸腾于山谷,仿佛挣扎欲出的沉闷雷鸣,令人瑟瑟生畏。
她被交织的情绪浪潮冲倒在一旁,跪坐在腐烂色的杂草堆中,拼命抓扯着自己细软质的黑发,她此刻只想将它们剪掉暂寄于山下的那片死水中,却担心路过的浊气逼人,自己再寻不回它们残留的真身。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这身拙劣的演技并不足以说服自己犹豫的灵魂,她拖动着麻木的双腿,在滚动的尘土里中艰难匍匐。
她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她想去看看那个人们拥护的怪物,能不能收走自己彳亍多日的灵魂。眼前这片刺痛的黑白侵蚀着她理智的想象力,使其变得滑稽而莽撞,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盲者。天越来越冷,狂风恶趣味地在她四周作拥抱状,她用力挤出的眼泪带走了折磨她眼角的尘沙,她觉得累极了。
刚刚合上沉重的眼皮,她就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她的身体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猛地拽起,在空无一人山路上的快速地移动,跳过了发丝与枯草分离时面部的龇牙咧嘴,赤裸的双脚被拖起在砾石与黄土之中滑动时跳脱的神经。是的,她在动!仿佛被丢弃掉感官的扯线木偶,掉入了杂乱的意识漩涡之中,世界,黑了。
唇齿间簇拥着羊乳般的膻甜,她觉得自己此刻正处于奶汁煮沸后的浮沫中,在大快朵颐后肚脐四周垂下的暖流中酣然,“这个梦太真实了”,她说起了呓语。黑暗中她翻过身来,四肢呈伸展状,等待白炽灯光如电流般在自己肌肤上恣意逃窜的悸动, “不,不对!”她惊叫起来,捶落胸口处冷风挑起的棉麻白衫。
“三号,你醒了。”一股生硬的播音腔传来。
她突然觉得头部剧痛难忍,记忆仿佛被肮脏的蝇蚁蚕食,只残留下碎木屑般纤弱的活体。“是的了……是的了……”每响起一次,便似有一艘富丽堂皇的马车碾压过她脆弱的神经线,之后便有断断续续的水滴,坠落在她冷硬的耳识上。,
“嗒,嗒,嗒……”
她终于尝试着睁开了双眼,一股活水独有的微腥气息再加上夜色的勾兑,唤醒了她奄奄一息的胃部,可结果并不十分美好,她突然有了一股作呕的冲动,好似摆明了宣泄她心中的疑虑与怒火。
她在船上。
哦,不,是他们。
“你是谁,我见过你。”她紧靠着船板,左手在上面无助地划擦。
“你还没忘,真是难得了。三号。我是眠,刚刚帮了你一把。”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他们已经走了吗?”
“希望带你来这儿的,我只是顺道拉了你一把。不是吗?”
“希望?”是指自己假装摔倒逃出了人群吗?她自嘲道。
“对,那个倔脾气的臭老头,怎么就不给人舒舒服服地活着呢。没办法,他从来都是这样,我——”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猛地凑了上来,几乎痛苦地握紧了她裸露在空气中的双手,“劝不动啊。”字正腔圆。
“听到这种声音我会想哭的。小姑娘。”他顺势弯腰放下裤脚,一头扎进了浪涛汹涌的海里。
“跟我来吧。”
时间静止。
画面忽转,她此刻正处于一条十字路口的交汇处,路灯还亮着。
临时搭起的油条摊儿睡眼惺忪,从第一个面团接触到滚烫黄油时的咧嘴一笑,到整个身体慢慢地变得膨胀的间隙,外沿儿的人已经都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嘻嘻哈哈到天亮。
突然有一个哼哼唧唧的小姑娘,骑着小破车呼哧呼哧地向前飞驰,刚称好的半斤油条在弱不禁风的透明塑料袋里颠呀颠,对这个一次性的可怜小子颇不友好。
她站在远处,突然意识到那便是幼时的自己,她踉跄着追上去,猛然的发力使腿上的肌肉瞬间胀满了裤筒,她依稀听到脚背托起的晨风与长衫纠缠不休的嘶鸣与内心战鼓擂般的跃动,她在极度地渴望,这条每天被人们用脚丈量的小路尽头,她搬家前的住所,她曾经的家园。
她抚摸过红漆斑驳的楼梯扶手,享受着脚下安安稳稳的踩踏。三楼右手边,坏掉的门锁让她得以推门而入,抬头,满目的艳阳红灌满她的心口,”三好三好……”她又听到了谁的洋洋自得和谁的故弄玄虚,不得而知。
她来到自己的房间,下意识踩在结实的床板上,却不想自己的身高已不必再这样大费周折,她卸掉嘴角的自嘲,在墙上镶嵌的柜子中仔细地翻找,就像她小时候做过的那样,屋子里空间狭小,她觉得只有这里容得下那些不被她爱戴的秘密。幼时常常是天马行空后内心的空虚作祟,“好言相劝”将她引来这里,结果往往一无所获,但恰恰满载而归。“爸妈的离婚证”、“心脏病史的诊断书”诸如此类晴天霹雳纯属诳语,一场乌龙草草结束,她又重新枕上了安稳,睡了个好觉。
现在二十年过去,那个人将一身疲意的她带回到这里,又是为了什么呢?
作为草芥存在了太久,她已经习惯于每一次自我欺骗似的神经松弛。她回想起了失恋时混杂着过期红葡萄酒气味的海风,熬夜做企划时头脑中闪现出的无数个安徒生,以及过年挤绿皮火车回家时旁边酣睡女人丝袜上的破洞,以及她最后踏上的那条人们趋之若鹜的朝圣路。
“来吧,孩子,这座山可有来头了”,中年妇女嗑完手中的最后一粒瓜子,便扭动着臀部从板凳上缓慢地站起来,用警觉的目光不时往四周发射某种故弄玄虚的信号。她只觉得滑稽极了,正想着怎么脱身却突然感觉到一股大力压上了自己的肩膀,浓浓 椒盐味包裹着的秘密被那女人轻吐了出来:
“那儿有个地方,能消愁啊!”
她蓦地呆在了原地。
她又听到了那种声音。
纯白色的药片滑过舌根时人的本能反应,吞咽,在寂静无声时不停地吞咽。
最近每每想到这些,她就会不由自主地狂笑,继而难以抑制地捶打破旧的地板,努力为这荒唐的灵魂寻找存活下来的方法。她越发地渴望那份苦涩,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渴望着。
但就在刚刚,她突然无比地害怕,那女人语气中的飘忽不定让人觉得,这秘密随时都有可能被公诸于世,但这是她求生的稻草,她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她一把推开旁边有些不耐烦的妇女,随手抓取几张堆积在瓜子壳儿旁的宣传页,踢踏着高跟鞋跑开了。
旅游大巴开走的那一刻,她就有些后悔了。
这实在算不上一个值得人夸下海口的地方,特别是眼前的这汪死水,仿佛鱼眼中黑色角膜上附着的那层迷雾,遮住了重重山峦背后向死而生的渴望。随行的人群中方言混杂,热热闹闹的叫嚷声仿佛灵通的咒语将南来北往的轶事呼噜一下收入囊中,再颤颤悠悠地悬挂在路边那颗孤独的迎客松上,用它时不时吐露出的烟火气息浇灌这位命定的信徒。
她脱去厚重的外套,装在自己饥饿的登山包里。她突然想到了那个散发着蓝光的怪物、催命符,被她丢在卧室的一角—那张潮气深重、被失望的泪痕裹挟的棉被的凹陷中。“这次可真够呛啊,林丛一。”她无声的调侃仿佛绵密蛛网中的一处交汇点,牵动这她与那座从未停歇过的城市,却又同样显出她的茕茕孑立,一时间好不尴尬。
山路狭窄,一对奇怪的母子跟在她的身后。儿子大概三四十岁,说话时语速很慢,时不时用脚底的黑色布鞋旋转出一场波及数人的小型沙尘暴,可大家不约而同的缄默让她心中攒满了疑惑。直到她不小心掉在路上的背包被男子笑嘻嘻地拾起,又无缘无故地扔到山下,她终于猜出了袭击者的身份:精神残疾患者。一旁的老母亲头发花白,和她说话时苍老的面部并没有夸张的表情变化,整个人瘦小如一根离群飘荡的芦苇,强撑出的一丝气力也仿佛丢入冷水杯中的细小砂糖,无心挣扎,任由它慢慢融化在深秋没有温度的怀抱里。她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个无辜的孩子,想象着他被封锁着的来自灵魂深处的自首。她忽然记起曾经有一个高个子青年,总是挥舞着双手在街边追赶着什么,或许是一些孩子们口中的“倒霉蛋”,也或许是 一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她常常跳下自行车的后座,偷偷地和青年一同在空荡的街道中张望,寻找着那件皇帝的新衣。
中途休息时,她靠在一颗瘦小的枯树旁,将自己的双脚埋在自然遗弃的金黄外套里,慢慢回想着自己的一切。
高个子青年失去的东西,也许正是她要寻找的东西。她不断地追溯,想要从模糊的意识层中找回原有的生动,却不想费尽心思的抽丝剥茧,只为翻开时间酝酿出的那块质量上乘的墨锭。最终只需一只笔,便可重塑出灵魂最安逸的模样。在梦中梦里走过的这一遭,似乎让她有了答案。
朦胧中,她推开了一扇门,看到了关押灵魂的监牢,那里热闹非凡, 其乐融融……她伸出了双手,就像那个高个子青年一样,用力跳出了自己臆想中的圈套。
三号,三号,三号……三好!
“三好!”她想起来了,小的时候,因为家里挂满了“三好学生”的奖状,便一直被院子里的大人这样叫,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
那个唤醒自己的少年,原来她是一直识得的。真真是梦与现实的奇怪堆叠。
她突然觉得心中敞朗了许多,她放下了手中翻到一半的旧纸堆,跳下床去,离开了。
一些人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一些人禁锢了自己的灵魂。
但你需得认真去寻,从有趣衍生出的地方。
她睁开了双眼,接过了少年递过来的背包。
“我只是顺路,哦……不是“,他尴尬地挠了挠头,”它并没滚出多远。”
她突然抱紧了那个少年,就像她在那段灰白岁月里,无数次抱紧自己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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