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绿茵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大雨倾盆,在这座北方小镇也算罕见。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冲进雨里,不顾雨水肆虐,几个晚辈举着伞想把老妇人拉进室内,兴许是疯癫让人力气更大,四五个小伙子勉强按住老妇人。
“姑姑,快进屋吧。”
“何姨,李哥看见你这样更伤心。”
“妈妈乖,跟哥哥们进屋吧。”
几个小伙子拉着、劝着,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穿警员制服的小伙子,六七个人终于成功把老妇人带进室内。烧水的,帮换衣服的,给老人擦头发的,屋里还有一个小姑娘早熬好了姜糖水,折腾大半天,老妇人终于睡下了,梦里她依旧眉头紧皱,小姑娘试图用手抹平那些褶皱,几次后还是失败了。
几个小伙子坐在外间,一人一碗姜糖水。每一次暴雨他们都会自觉赶来,因为老妇人唯一的儿子是他们并肩作战的兄弟,兄弟走了,他们都是老妇人儿子。
供桌上黑白照片里小伙子帅气、阳光,一身笔挺制服永远留在过去,供桌里面还有一张年代更久远的黑白照片,没有名字、不能立碑,甚至那张面孔都打着马赛克,昭示这个人曾经战斗在黑色势力里。
直到老人熟睡,小姑娘从里间出来,几个沉默的男人齐刷刷盯着她,表情纠结。
“公安大学通知书都下来了,你们还拦我吗?”小姑娘面露倔强。
几个男人也知道拦不住,只能试着打亲情牌。“你去公安大学上学,何姨怎么办?”
“我去别的大学也得你们照顾我妈。”姑娘寸步不让,倒也是实话。不论怎样,哥哥的几个同事都会照顾他们母女,和其他工作不同,警员间不仅是同事更是兄弟,遇见状况是真会为彼此搏命。
“李萌,你下定决心,哥就不劝你了。”其中一个小伙说着拎起湿外套,冲出房门。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小伙内心尽是波澜“李哥是为自己挡枪没了,再让李梦当警察,她出了事,老李家就没人了,他罗达怎么对得起兄弟!”
余下几个沉默,都知道罗通泪窝浅,李哥是他心结,他心里苦,大伙儿都懂。
对李萌这个决定,早几年就劝了,小姑娘成绩好,去个985、211也不费劲,以后当个小白领,结婚生子,一辈子顺顺利利,李哥也能在那边安心。
可老李家人倔,父子英年早逝,何姨守大半辈子寡,不论什么人追求都打动不了,现在李梦也非要当警察。
李哥下葬那天下雨,老太太坚强一辈子,还是垮了,一下雨就犯病,普通人根本拦不住。
不知谁一声叹息打破寂静,几个小伙子扒拉着头发走出去,心思挺一致“劝不了也放心不下,拖着吧,开学前这个月再想办法”。
李萌关上房门,对着父兄遗像鞠躬,她相信他们会理解她的决定。
曾经,应该是十年前,一个男人穿着卡其色工装裤,黑背心在学校门口张望,李萌被哥哥牵着走出校门,她从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那天哥哥特别激动,拉着自己去吃炸鸡、喝可乐,把过年压岁钱全拿出来,那个男人就坐在离他们不远处,看他们吃东西。明明没讲话,可李萌就是觉得这个男人特别帅,特别喜欢他,小眼神忍不住瞄他。
哥哥也不骂她不规矩,那一天他们都很开心。
很久之后哥哥告诉她,那个人是他们爸爸,也是一个警察,一个注定没有名字的卧底警察。黑色势力没有清除,为了保护家人,爸爸不能回家。
李萌还是顺利进了公安大学,也顺利毕业,成了一名片儿警,她原本志愿分配到缉毒大队,像父亲一样,战斗在最危险的地方。可那几位好大哥找人托关系硬把她留在家乡小镇派出所。
小镇不大,可临近乡村特别多,他们时不时就得下乡。乡下人都是按姓氏聚集,风气也是一村一个样,不犯罪挺好,一犯罪就是一大家子甚至整村人都帮着打掩护。遇上这种就非常困难,法不责众,就算打死人也只能抓几个主犯,余下人说不清楚只能放了,也就滋生出侥幸心理,杀人不犯法,对坏人诱惑力太大。
李萌最近跟着他师傅邹叔天天在附近农村转悠,北方入秋天干物燥,如果遇上故意纵火,损失不可估量。
也是年轻人眼睛好使,李萌就觉得之前路过那个苞米垛子有问题,跟邹叔打个招呼,从警车上下来又悄悄折回去。只见几个妇女扒开堆积如山的玉米杆,从里面拖出一个男人。
男人身上只剩下一条内裤,脖子上套着麻绳,双手绑在身后,明显被胁迫了。
本来李萌想偷偷摸回去找邹叔请示一下后续怎么办,可那几个妇女居然开始扯男子内裤,其中一个手里拎着大剪刀,看上去是要上宫刑。
这下李萌藏不住了,赶紧跑出来制止。
几个妇女丝毫不见惊慌,开始诉说男人恶行。
“警察同志,这个怂货专爬小闺女窗户,偷看换衣服,还想趁大人不在家,占小闺女们便宜,不是好人。”
“就是,俺们农忙,家里没大人,这渣子对十二岁孩子下手,俺们必须给他个教训。”
“对,俺们要阉了这混帐玩意儿。”
妇女们七嘴八舌,倒也说清楚状况。李萌拿对讲跟邹叔报备,然后开始劝说,妇女们不懂法,但懂人情,期间还有阿姨给李萌倒了杯热水,让她边喝边说,省得口干。
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女人们终于同意把人交给李萌他们。
两个人押着男子,几百米外就是警车,突然冲出一个农民手里拿着镐头,对着男子一镐头刨下去,当时男子脑袋开瓢,脑浆流了一地,农民动作又快又狠,邹叔和李萌都没来得及阻止,李萌更是傻在那,杀人现场来得太突然。
还是邹叔有经验,他解开死去男子身上手铐,对着农民说:“兄弟,你太冲动,现在得跟我们回去,你看还用给你上铐吗?”
农民居然乐了,他笑着说:“我家妮儿让这坏种糟蹋了,我也给妮儿报仇了,他都被警察抓了,我杀坏人不犯法吧。”
邹叔一阵扶额,普法工作还是没到位。犯人就算交到警察手里也不是可以直接动私刑,尤其还是杀人。这农民兄弟看着岁数不大,他真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将要面临什么。
李萌回过神儿,她开口解释:“大哥,你这算故意杀人,要判刑的。”
邹叔只恨没堵上李萌嘴,之前那几个妇女果然不干了,吵吵着不让带人走,不一会儿村里人围上大半儿,乌泱乌泱得有上百口,走是走不了,邹叔开始解释,群情激愤之下有人开始推搡。还有人趁乱往李萌师徒二人身上扔石头,邹叔给李萌使眼色,李萌后知后觉终于知道自己惹祸了,赶紧请求支援。
一个小时之后,几辆警车开进村子,所里领导和乡里领导都来了,群众思想工作不好做,折腾到半夜才从村民手里带走农民大哥,彼时他终于知道自己犯法了,而李萌和邹叔早就在撕扯中狼狈不堪。
甚至这件事还上了本地新闻,镜头下李萌面容清晰,而这也是噩梦开始。
李萌大一那年,罗通离开了警察队伍,他面对不了死亡,无法排解内疚。李哥是他心里一根针,时不时戳他一下,他想赚很多很多钱,补偿李萌和何姨。
罗通做生意像是打通任督二脉,真是风生水起。他把何姨接到自己家和自己父母一起住,一来二去家里老人们就想撮合罗通和李萌,一家人亲上加亲。
罗通一心扑在事业上,李萌私下就是小孩,两个人都没这方面想法。
好不容易休息,李萌穿上漂亮小裙子,拎着罗通妈妈送的名牌包,准备去商场买个礼物,今天是罗通生日,一家人要一起吃个饭。
逛街时李萌发现一个男人一直跟着她,她闪身躲进拐角,等男人走过来,从身后按住男人,得意地说:“跟踪女孩想干什么?我是警察。”
一双柔软细腻的手穿过李萌发间,香气扑鼻,李萌直接晕过去,倒在身后女人身上,那个男人站起身,他冷笑:“我当然知道你是警察。”
女人徐娘半老,看了会儿李萌,“和那个卧底真像,他闺女?杀他儿子还不解恨?”
男人不屑:“叛徒崽子都该死!”
女人直接把李萌拖进楼梯间,男人跟进去,巧妙避开摄像头,显然是惯犯。
李萌很像她父亲,尤其是鼻子和嘴巴,男人拎着匕首,那份熟悉感让他更想羞辱她。
罗通莫名觉得心慌,他电话一个接一个打给李萌,无人接听。李萌手机就定位在商场,罗通顾不得工作,直接开车去商场接李萌。
楼梯间里李萌身上不着寸缕,手腕和颈子上有刀痕,可能刻意划得不深,李萌在一点点接近死亡。
罗通找到李萌时,他再一次陷在内疚里,用最快速度报警,拨打急救电话。他守着李萌,把外套盖在李萌身上。
女警被迷奸,被割腕,罗通想象不出李萌醒来会有什么反应。
派出所里警员们心里憋着一口气,犯罪分子太猖狂了,他们调监控、定点排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终于锁定一片废弃别墅区,抓捕很顺利,男人将好多李萌裸照铺满整张大床,他躺在床中央,表情亢奋,一副高潮丑态,气得执行警员恨不得废了他。当然除了上铐带走,他们并不能真伤害犯人。
男人是贩毒集团在逃罪犯,一直在中缅边境活动,这次北上就是来报复李家人,甚至李哥牺牲也有他们手笔。
李萌缩在病房里,她对自己受侵犯并不是一无所知,身体不适和迟迟不来例假让她本能羞耻逃避,没有哪个女人想在这种境况下怀孕,李萌开始失眠,大把大把掉头发。
罗通整夜守着李萌,他自责更心疼,为了保护家人,缉毒警三代以内无直系亲属才会公开烈士身份,就算这样李哥和李萌还是没躲过打击报复。
四月是北方最好的时节,罗通牵着李萌在亲朋好友见证下举办了盛大婚礼,除了以丈夫名义,罗通想不到如何更好保护李萌。或许激情不多,但这段婚姻他们有深思熟虑过。
交换戒指那一刻,何姨潸然泪下,女儿终于有了归宿,将来在那边见了老伴和大儿也好交代,只是女儿微微隆起的孕肚,何姨还在感慨当下年轻人太冲动,未婚先孕可不好。
其实瞒过老人已经不易,同事们都知道孩子来历,也只能惋惜,祝福还是有一点瑕疵。
休完产假,李萌正式回归工作,而迷晕她那个女人如同人间蒸发,了无踪迹。
邹叔离退休只有一年,局里照顾他。他就带着李萌在小镇商业街上巡逻,不用下乡,环境也相对干净,一般接警也是处理个吵架或者丢东西。
罗通让下属给李萌和邹叔送营养午餐,一老一小就坐在警车里吃东西,邹叔年纪到了,有些啰嗦,“萌萌,你现在孩子有了,老公事业也成功,干脆转个文职,上下班也按时,能多照顾家庭。”
“叔儿,我不愿意在家,看见孩子我心里堵,我就想去缉毒大队,抓毒贩,给我爸和我哥要个公道。”
邹叔扶额:“你不能迁怒孩子,再说缉毒大队多危险,你现在一大家子人,你啊!”邹叔也知道说不动她,只能默默吃饭。
“别说,酒店搭配出来的饭是好吃,一分钱一分货。”邹叔换了个话题,李萌赶紧讨好师傅,递上鲜榨小果汁。
果汁刚喝两口,对讲里传来出警命令,商场附近巷子里有人因为盗窃被热心群众围住了。通常这种情况警察过去主要保护小偷,避免群众太热情把小偷打坏了。
李萌走在前面,邹叔放下果汁几步跟上去。
一群人围住一个老人,这小偷年纪太大,热心群众只是围住并没有上手,人群外站着个年轻女孩,说是被老人偷了包,包里除了证件没有贵重东西,只是女孩好像受了惊吓,一直默默流泪。
李萌过去安慰女孩,女孩怯生生说:“姐姐,你能抱抱我吗?我害怕。”
李萌张开手给女孩一个拥抱,一股香味似曾相识,李萌感官开始麻木,耳边传来一声惊呼,是邹叔推开女孩,女孩反手持刀刺向邹叔,本应该刺向自己的利刃扎进邹叔胸口。
同事及时赶来,女孩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沓裸照撇向人群,被捕时还恶狠狠盯住李萌,笑着嘶吼:“叛徒崽子,死警察,你完了!哈哈哈哈哈!”
裸照主人公李萌咬破下唇,尽力保持清醒。热心群众们拾起照片,不知从谁开始,默默把照片递给李萌,照片中楼梯间做背景,女孩昏迷着手腕和颈子上被划开数道刀口,一眼便看出女孩是受害者。
“女警不易,姑娘,加油!”最后一位大妈轻拍李萌肩头,眼睛里满是心疼。
或许这就是父兄就算丧命也要守护的意义,李萌释然了,一头栽倒,失去意识。
小镇不大,毒贩刺杀警察,扔女警裸照,一时茶余饭后,不少人唏嘘李萌命运不公,也惊讶毒贩报复心之重。
李萌离职了,有些事逃避可耻,但是当下最好地选择。
一年后她离开这座小镇,没人知道她去了哪,甚至罗通也只知道她有任务。
某一年夏天罗通带着儿子罗洛去云南旅游,隔壁桌一个中年妇女满身痞气,带着两个小喽啰坐在那吃米线,然后他们又一前一后去了寺庙,女人一口地道当地话,样子很泼辣。
只在离开寺庙前深深看了罗通和罗洛一眼。
返程飞机上,罗通没头没尾地说:“罗洛,别怪你妈,她很爱你。”
十年时间,罗通事业成功,却仍然孤身一人带着儿子,连何姨都劝他再娶个妻子,可他拒绝了。他只是在等,等他的女英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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