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的一天,我和朋友止步在老师的办公室外,半开的门里传出德国老师爽朗的笑声和 “I love you”的结束语,他和我们说抱歉,快乐地说电话是打给妻子的。
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亲耳听到成年人,坦然地大声说出“爱”这个词。老师的自然,真诚让我脸红了一阵。
“爱”原来还可以这么说?于是我心里像过电影一般,细数从小到大的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隐隐约约似乎是“爱”,似乎又不是的种种情景。
七八岁时看的电影里,即便是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彼此爱慕,最露骨的镜头顶多是男主递上一把毛巾,女主羞涩抢过,消失在远处等她的女伴中,留下身后的脆笑和男主憨厚地挠挠头,哪里会有“我爱你”的赤裸裸表白。
“回来了”,“吃饭吧”,童年的耳朵里,这可能是爸爸妈妈在孩子面前,最接近“我爱你“的沟通吧。没有夫妻拉手,没有拥抱,亲吻,那个年代这些”小资“被视为”牛鬼蛇神“,统统扫进了垃圾箱里。夫妻生来是为了讨论粮食够不够吃,衣服够不够穿,日常琐琐碎碎挤满了生活的边边角角,没有给夫妻最最需要的爱留下一丝缝隙。
父母对孩子的 “爱”完全被责任,权威所淹没。爸爸的“爱”是整日劳作,冲淡挤满紧锁眉头的愁苦,偶尔给男孩做的木头小手枪,偷偷斜瞇一眼个子超过自己的小伙子,仿佛想起在那个年龄做的“混账”事,或者看看熟睡的儿子脸上发红的巴掌印,心疼是闷烟里一闪一灭的红光,磕打烟灰时的一声叹息;妈妈的“爱”是屋子里的收收捡捡,灶台,浆洗之间的盘桓,担心孩子饿肚子,着凉受冻,暗中和邻居的孩子相比,多数时间孩子的不省心,换来妈妈“恨铁不成钢”的责骂和体罚。岁月添了皱纹和白发,没有在任何一个地方,给自己,丈夫,孩子留下哪怕一点爱。
小学校门两旁的大白粉壁上写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校训。教室里,念过的“爱”字后面满是“祖国”,“人民”,小小的年纪,只可以“爱学习”, “爱劳动”,最可爱的人是没有见过的守疆战士,爸爸妈妈和老师,只允许用“尊敬”两个字。
老师对学生的爱字后面更多的是“护”, 更像是那只张开两臂,与对面老鹰周旋的母鸡。同学之间是今儿你和我好,明儿我和你反目。“爱”字前面必须加一个“友”,最原始,最纯粹的爱必须有一个理由做挡箭牌。
小学生惩罚对方最狠毒的招数是在某个女生(男生)面前叫一个男生(女生)的名字,意思是两人“相好”了。那种尴尬,愤怒,以及”爱与被爱就是坏“的耻辱感,可以逼出眼泪,让当事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免受同伴无中生有的奚落,或是埋藏心底最初对异性的一点点萌动,或是遮掩对异性的别样眼神,女生主动在课桌上画上“三八”线,惩罚同桌”越界”的是尖尖的铅笔尖。
那时候,压根没有闺蜜或是发小可以分享,诉说,保守最初的爱的萌芽。一个人在黑暗中苦苦摸索,外界的棒喝和内心不可抑制的冲动,交错碾压他们,迷惑在咬噬着他(她)们幼小的心。“爱”别人,被别人“爱”,本值得倡导和骄傲,仿佛被一棍子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成为永远见不得光的事。
二八花季,若是男孩示好女孩,“爱”字还没有说出口,早被狠狠剜了一眼,被骂作“臭流氓”,末了补上一口唾沫,表示划清界限的清白,“爱”与“被爱”都是可耻的事。
跨入二十岁,彼此倾心,也要找个中间人说合一下,才可以把青春的爱慕为父母所认可,才可以把恋爱作为光天化日下名正言顺的事。
自己的事偏偏躲不过别人的闲言碎语,没有这第一步,男孩女孩像做贼一般,躲在黑夜的麦垛后面,废弃的破烂厂房里,路灯都吝啬的昏暗角落,约会比地下工作者还难。依依不舍分别时,还要一前一后,离得很远,装作互不认识,眼看着心爱的人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而不能在最后分别时互相吻别,或者拉一下手,留得一晚上温婉的回味。
棒打鸳鸯的父母,一边威胁断绝母女关系,一边大吼着恐吓要打断儿子的腿,最后落脚在“爱能顶什么用?能当饭吃?”的问话上,“爱”的疑惑再次被权威纠正。
爱成了同样走过羞涩年华,少妇眼睛里的暧昧猜测,成了长几岁少妇嘴角的哂笑。跨过婚礼的拱形大门,曾经心动的“爱”被封存起来,沿着父母“爱”的车辙,循着别人“爱”的定义,开始没有说出“爱”字的生活。
远离故里大学就读的青年,受到了辅导员的“关心”, 原因是给爸爸的信里多用了几个感恩的“爱”字;海外的女儿,回家的拥抱,留下妈妈脸上凝固的笑容和不知放在哪里的双手;医院大门口,儿子大声责备妈妈:“跟你说多少遍了,不多穿点,感冒了怎么办?”旁人侧目,妈妈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委屈成当年的小孩。
没有被教育去爱,说爱,没有看到如何示爱,没有被爱,没有权利说爱,不敢说爱,没有能力把爱继续延续给下一代。
跌跌撞撞,过着别人眼里“相濡以沫”的一生。隐忍,妇道,顾家,牺牲,唯独没有“爱”这个字,是他们把这些和“爱”画了等号?是他们主动把“爱”分解,渗透到这些看得见的行为里?是他们把“爱”用被世人推崇的美德层层包裹,深埋在心里?还是已经放弃久久未等到的“爱”,只是找了借口来应对生活的琐琐碎碎,按捺心中尚存的天火,压抑着,害怕那火有一天烧了赖以生存的屋顶?
在他们老去的每一天里,那颠簸而过的小拖拉机扬起的灰尘,永远像一层讨厌的雾一般,遮住了他们与爱的亲密接触,在他们眼角边清亮的泪光中,是否会为没有真爱后悔,不,是否为不知道爱为何物而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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