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桃和李的枝条都光秃秃的,里里外外地布成网,显得围墙特别厚重,特别有资格围住墙内的一切,特别有资格被叫做墙。
斑鸠一家子每天都会越过围墙进来跳跳走走,或者飞一飞。更多是站在墙棱子上,迈着方步大幅度摇头缩颈,显摆它们脑袋瓜的灵动。
眼睛确实灵动地看。人看向它们的时候,就飞走了。除了翅膀扇动的声音,啥都没有。让人怀疑山林里的“啵—咕”“沟沟堵水”“沟沟飘过”并不是它们。
也许真不是它们。
关于它们,外婆和妈妈说得不一样,痴迷书画的外公和我痴迷的诗词表达得也不一样。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鹧鸪和鹁鸪的区别:鹁鸪就是斑鸠嘛,斑鸠该是斑的。可鹧鸪一身斑羽,像很能下蛋的良禽;斑鸠像灰色的鸽子,有时候也斑一下。我费了很久的脑筋,成功地让这成了个人谜题,再也解不开。
牛逼成这样了我也不佩服自己,反正又不止一件事成了浆糊。比如,从前应付考试背下的中药方剂,洋洋洒洒写了无数遍只有性别年龄主诉区别的大病历,做了一遍又一遍残了数不清的小白鼠的最终数据雷同的各种实验……
还能弄清楚什么?大病历似乎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这回,我就硬生生把“性功能分级”列出来了。嗯,对,就是心功能分级那个表。而我犹不自知。
我们没有上前线,不用穿防护服。但每天还是走马灯般转,像一台没有感情没有表情的机器。
可是护士站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对班医生衣服都没换好就跑出去了。我不慌,下了夜班,反正都要出去。
他们在准备新一天的处方药剂。我打起精神路过他们。
笑声再次响起,声浪层层扑过来,我有点晕:“兰医生,你的重大科研成果出来了哈?肯定不是一般地造福人类,恭喜哈……”
于是那一字之差赫然摆在面前:就是多打了个“g”搞出来的。多少年来,在岗14小时已成习惯,我第一次有如此重大“成果”。岁月不饶人,连吃饭家伙也开始浆糊了。
这确实很搞笑。
那天收治了一个病人,独自在家,胫骨中下段骨裂。我们全副武装将他抬出单元门的时候,中庭住户纷纷站在阳台议论:“哦豁,遭了!我们小区要遭封了。”
病人以坚忍不拔的毅力撑起上半身大喊:“老子不是病毒肺炎,是摔骨折了。”
这也很搞笑。
如果生活没有一丁点是搞笑的,有啥意思?
有同学、同事被派往高速路口执行检查任务了,又冷又累。面对来来往往的不明身份、职业,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来、曾跟哪些人擦肩而过的人们,风险极高。于是有人开半玩笑半当真地要求公认的笔杆子为自己写祭文。
笔杆子哪里肯干?毫不犹豫地推脱:“慌啥?死了再写吧。”
要祭文的毫不顾忌:“你以为你能哪?万一你先死呢?趁咱都还活着,赶紧写!我想活着看到我的祭文。”
网络.“我也想。”
“我也要……”
就这样,笔杆子一下子就欠了二十几篇祭文。大家商量一下,决定最可能先死的先写:不外疫期必须外出的医药、军警、交运、超市等从业人;可以居家隔离的就往后压。只是不知道笔杆子自己的祭文谁写。
“你自己写吧。”
“写自己肯定拼命往脸上贴金,搞不好屁股上胳肢窝都是金子,不客观吧?”
“写好了发出来看看,大家一起改。定稿了都留一份,死了用现成的。”
“好主意!”
前一次笑谈生死应该是第一次上完解剖实验课后,感觉生物体就那么回事。还有什么是永恒的呢?精神。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一次慨叹而已,迷茫一下;第二次血气翻涌,死何足惧?不过拥有一篇生前死后都看得见的祭文不过分吧!
生是生了,就是不知道死是远是近。既然有自己专属的祭文,就可以关心。所以总有人问:“我的祭文好了没?”
“没呢。”
“我值夜班累得要命,能不能快点?万一等下睡了就起不来,我只能灵旗天际看了。”
“那才正常。”
都没良心!
还有被吓到的:“今天一大群病属围着我,要我讲清楚ST段抬高的来龙去脉;否则他们就不签手术同意书,病人出事了还要找我麻烦。”
“你好牛逼哦!从心电生理学开始讲,得讲三年吧?”
“牛逼的是病属,说他们都是本科生,只要我讲,没有不懂的。我赶着上手术台,没时间搭理。有急需抢救的病人冲散了他们,我就跑了。我又怕又累,祭文是不是该优先提前写呀?万一明天就被打死了呢?”
“你算了吧,至少有人向你要解释。我诊断都打出来了,病人说不对,网络医生不是那样说的。我就奇了怪了,网络医生能给他做检查?特么都迷信网络医生了,找我干嘛?我能怎么办?只能瑟瑟发抖。”
“男子八叉的,胆子滴滴儿大点。我们做妇产的,除了保安老头,全是女人。一个45岁的产妇,不知在哪做的产检,要生了才来医院。告诉他们一家胎儿有问题,不信,觉得生下来总能救活。出生后帮着联系了儿科医院,送去没几天就没了。然后纠结一大帮人来院里闹,说我们弄死了娃。看到主治医生和当班护士就追着打……谁知道哪天碰上哪种死法?”
“怕了吧?”
“是怕!死就死了,死完又脏又臭,很绝望。”
“写祭文的,在干嘛呢?干活没?”
“快被你们催死了。都死吧,死完了我安安静静地写,写完一篇让你们的灵魂看一篇。”
我无奈地浏览着聊天记录,突然想起墙棱子上的斑鸠。它们好久没来了,居家自动隔离了?这么自觉?
我私下艾特笔杆子:“你真的给他们写祭文?”
“那还假的?”
“给我也写一个吧。”
“把你熔了有几克金?”
“在你眼里,除了我,难道他们都是金的?”
“和点泥铁屎尿,你愿意不?”
“祭文不是谀墓之辞吗?你不准备只拣好看的写?”
“世道变了,遇上你们这群变态。不止墓,还有活生生的墓的主人,我决定不谀了。”
“也是。墓地那么贵,有没得谀都不一定。众目睽睽之下,谀人太恶心了。”
“所以啥都捏进去,才捏得成一个人。没金没铁,大部分是土啰。”
“活得那么努力,总有几两金铁吧?屎尿是生理排泄物,不用避讳,当粘合剂呗。”
“通透!那就把真金实铁裹进土里,就算没有墓也不至于赤裸裸有曝尸荒野的不安全感。”
“好主意!一篇祭文,墓地都省了。”
墙棱子上还是光秃秃的。红桃花夹杂着白李花在两边织成一团异色的云。墙面如醉汉的脸,也衬出了雪白妖红。好几只唧唧雀在花间跳过来飞过去,即使毛色跟斑鸠一样,体型却小了太多。而且它们喜欢唧唧唧地咕哝,雀在哪咕哝到哪。
我的祭文应该有着落了。就是斑鸠一家不知什么时候再来,或者永远不来了。
花开过后,偶尔能听到“沟沟飘过”,心里会放下什么:从前一直没弄清楚的谜题竟然可以成为安慰剂。
不确定有没有墓地的人,总算为可能拥有山林的斑鸠操了一份心:它们看不上我们用来捏和祭文那点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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