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历的邪教式入职培训:批斗、哭喊、互扇耳光
我经历的邪教式入职培训:批斗、哭喊、互扇耳光
去年9月份,我在贸易公司做销售。入职不久,公司安排我参加一个“教练技术”培训项目,说是领袖素质管理培训课程。
部门刘经理介绍说:“课程共分三个阶段,公司安排一二阶段,并负责两阶段共五千多元学费。是否三阶段要视你个人情况而定,不过从老板到基层员工都参加了。”
我想了解课程具体内容,刘经理笑笑,说:“这是一个体验式课程,需要你用心体验才能有最好效果,提前说了对你没好处。这么说吧,参加完你会有种重生的感觉。”我没再多问。
第一阶段课程共四天,上课地点在市中心的一栋商务楼。跟随义工走到二楼,我看见厅堂站满了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谈、等待进入教室。
9时许,一排身着黑色正装的男女义工整齐站定,嘴里不断重复着“门已打开,可以进来坐……”伴随着英文歌《hero》,我们进入教室。
教室是全封闭的,约一百多平米。讲台上有演写稿支架,两边各有一个大音箱,上方挂着横幅“×××领袖素质管理研讨会”,讲台面前摆了上百张椅子。
几名义工指挥大家关掉手机后,一阵急促的音乐响起,一名身着白衫的女子走上讲台。
“各位朋友上午好!我是本次领袖素质管理研讨会的导师。”美女导师以自我介绍热场,而后开始讲课。导师宣讲的是些成功学,这没有超出我的预期。
讲完成功学以后,导师指挥我们做第一个体验练习。她让我们各自在现场找一名陌生异性搭档,两人面对面坐下,其中一人将双腿打开,另一人的腿必须要碰到对方的椅子。四五十对男女都坐定后,男士打开双腿,女士双腿并拢从对方两腿间抵住对方的椅子,彼此靠得很近。
伴着音乐,导师缓缓地说:“请你静静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对方的眼睛。你在笑,有什么好笑的?还是你在用笑容掩饰什么?你在害怕,不敢去看这一双眼睛?那么,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或在逃避什么?”
我从没和陌生异性用这种姿势、坐得那么近,而且还要看着对方眼睛,心里很别扭。而我感觉到,导师是在摧毁我们的羞耻心。
我经历的邪教式入职培训:批斗、哭喊、互扇耳光
剧照 | 《华尔街之狼》
体验结束后,九十人被分成十个队,各有自己的队名和口号。每队派出一名助教,队员按照年龄排序,以兄弟姐妹相称,九个人中,我是七弟。
中午,我们以队为单位去吃饭,大家建微信群,抢红包,聊得不亦乐乎。我们队的老大说:“以后我们就是亲兄弟姐妹了!”
这些人,大多是由亲朋好友推荐来“改变自己”的。从他们话中我了解到,他们多多少少都经历过重大变故,生活态度消极,并不像表面那么乐观开朗。
这个课程名叫领袖素质管理培训,但导师没有教我们任何关于企业管理的专业知识。
“这个课主要是针对个人的心智改善和挖掘潜能。”导师一边放音乐,一边让学员们冥想,“反省哪些经历让自己进步,哪些阻碍了自己的成长。”煽情的音乐加上她极具煽动力的话语,现场很多人泪流满面。
等到气氛来到高潮,我身边的学员应导师的邀请上台分享自己的心结。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他们把自己“真实”的一面显露出来,愤怒、懊悔。
他们被人戳到痛点时痛哭流泪,陷入迷茫时目光呆滞,有的甚至跪在地上忏悔。
“我年轻时不应该那么叛逆,跟爸妈不相往来,现在好后悔啊。”
“以前和老婆不和睦,上方都出了轨,我太任性,太极端了。”
“我总是和同事争名夺利,以往感觉都是人心叵测,现在想想自己也有问题,损人不利己啊”
……
疯狂的教室平静下来后,导师说她其实是做公益的,“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之后我们买了很多慰问品,去福养老院、利院、街上给老人、孩子、环卫工人送爱心。
第一阶段课程的最后一天,导师引导我们在教室里疯狂蹦迪。躁动代替了煽情,我们肆无忌惮地扭动着自己的身体。
狂欢过后,所有人靠着四周墙壁围成一个大圈。导师和助教手牵着手进来,侧身走过每个人面前,后面跟着很多前几期的学员。灯光被调暗,我们被要求闭上眼睛。随后我听见有人陆续走进来。
几分钟过去,导师说:“大家可以睁开眼眼睛。”
睁开眼,公司老板、刘经理手捧鲜花,微笑着站在我面前。他们送上花,与我拥抱,并祝贺我通过一阶段的课程。
我深受感染,不断说着感激的话:“啊!太感动了,太感谢了……”整个教室都沉浸在亲友相欢的气氛中。
最后,培训机构的负责人,一位不起眼的中年女士,上台讲了伊莫和海星的故事,而后说:“我们的推荐人是伊莫,而你们是被拯救回大海的海星,你们将来也要成为伊莫,拯救更多的海星。”
第二阶段的课程,是五天四夜的全封闭式培训,培训地点在隔壁城市郊外的休闲山庄。周围青山秀水,环境很好。参加二阶段的学员约三四十人,不及一阶段的半数,大多是被助教电话轰炸、硬劝过来的。
吃过午饭,安排好住宿,我们集合到讲堂门口。门口站着一名义工,被称作“门神”。门神要求大家:“佩戴好自己的名牌,分列两排面向大门,不许说话,手机留在外面。”
我们在讲堂等了几个小时以后,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女导师终于登场,她一脸严肃。
“所有人站起来出去!重新入场!”导师把我们轰出去。我们在门外排好队后,门神拉开门,大喊:“一分钟!”大家呼啦啦跑了进去。
刚想拉椅子坐下,导师又在讲台上喊:“不许动椅子!”于是我们从场地两边绕过去,找椅子坐。
“我再说一遍,不许动椅子,不许乱七八糟的,全部出去,再来一遍!”我们又被撵出去。
大家再次在门外排好两列。大家商量,进门后,从两边绕进U型场中,等所有人都站在椅子前再一起坐下。
这次入场终于达标了。经过这次下马威,大家明显有些消沉。
导师从讲台上走下来,询问大家:“告诉我,你们来这里的目的是干什么?”
“来突破自己,提升自己,改变自己。” 有人小声回答。
“你们就是这样突破自己的啊?提升什么?改变什么?看看你们的所做所为,你们干了什么?都觉得自己很牛吗?”导师提高声音,转来转去、不停吼着。
接着,助教们冲进来,分散到各个位置,对每个人大声斥骂。他们不允许我们低头,大家只好一声不吭,能任他们对我们狂吼乱叫。
我经历的邪教式入职培训:批斗、哭喊、互扇耳光
剧照 | 《华尔街之狼》
“暴风雨”持续了十几分钟,助教回到原位,导师重复了两遍课程守则:“保密;一分钟入场;禁烟禁酒;保证全力支持你的死党;手机关机不能带进课堂,禁止录音录像做笔记;不允许乱动房间设施;三个月内,学员之间不能发生性关系。”
确定大家都听明白守则以后,导师开始讲课。
“什么是回应?回应是指你当下的一种感受,回应没有对错,它是中立的。正确的回应能帮对方找到盲点,理清方向,让人醒觉。你们的回应能支持被回应者的成长,也可以找到自己的盲点。”
阐述清楚理念,导师让男学员老何站在场地中间做自我介绍,说一说来这里的原因和目的。
“我姓何,今年四十多岁,以前经商,身家千万。后来被骗,欠了几千万外债。生活失去平衡,我每天昏昏沉沉的,看不到未来。”老何说。
“看到他这张苦瓜脸,你们发现了什么?你们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导师问。
有人站起来说:“我觉得……”
导师打断他,说:“你觉得个屁!你这是回应他吗?你懂不懂怎么回应!来!助教,上!”
七八名助教立马冲进进来,围住老何开始“回应”他:“你看看你活成了什么样子啊!你对得起你的家人吗!你还要这样下去多久……”助教还用手戳他的脑门,推搡他。老何被助教推来推去,低头不语。
我偷偷看了眼身边的学员,他们都表情紧张,眼神透露着恐惧。
“你们都坐在那里干什么!”所有人被眼这一幕吓懵的时候,导师一声断喝把大家都惊醒了。
“去,上去回应他!”导师和助教把几名学员揪起来,加入对老何的回应之中。二十多人模仿助教,助教们则在一边指导学员,“大点声,他听不到你的回应!”
回应了很久,老何还是那个状态,甚至更蔫了。导师让所有人回到原位,指导老何两手握拳振臂,边跳边喊:“我一定能成功!”
老何做了几次,没有振作的状态。助教上场,给他做激情有力的示范,老何在场中跳了十几分钟,越跳越没力气。
导师有点恼了:“怎么这么费劲呢你?来,你趴在地上,过来几个人,压到他身上”。
老何被压在最下面,导师又喊:“使劲撑起来,把身上的压力都去掉!”撑了几次,老何都没成功,大家开始给他加油。
在大家的呼喊声中,老何挣红了脸,终于撑起一丝空间,上面的人顺势滚到两边。老何站起来,脸上狰狞着,振臂握拳,大喊:“我一定能成功!我一定能成功!”
旁边的人也像他一样,边跳边喊:“我一定能成功!”
“老何突破自己了!”所有人都很兴奋。
导师问大家:“看看他的眼神,看看他的脸,怎么样?是不是比刚才光彩多了?”
全身被汗水湿透的老何,看起来确实神采奕奕。
导师趁热打铁:“都知道怎么回应了没有?明白了吗?来,下一个!都主动点,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啊?”
几十个人围住一个人回应的场景,让人心生畏惧,大家都没动。这时,一名满脸不在乎的男学员站起来,说:“我来这里就是想认识几个朋友,没什么觉得需要改变的地方。”
面对这种挑衅,导师还没发话,助教们就上去围住他:“你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以为你是谁啊!看看你自己吧,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你什么都不是……”
不知道为什么,十几名学员忽然走去围住他,对着他狂轰乱炸。他似乎早有准备,脸上仍是一幅无所谓的表情。
导师清退其他人,对他说:“你幼时父母离异,随父亲生活,继母对你不好,没有人关爱你。你开始包裹自己,慢慢自闭,越来越没朋友,你的冷漠和满不在乎,其实正反映了内心的脆弱!”
我经历的邪教式入职培训:批斗、哭喊、互扇耳光
剧照 | 《华尔街之狼》
在我们来上课之前,曾填过一次问卷,里面涉及很多个人隐私,除了基本信息外,还有童年经历、家庭关系、婚姻状况、深刻的感情关系等等。这些被点名上台做分享的人都是经历过重大波折的,而我的人生没什么起伏,导师从未点过我的名。
显然,导师做过细致的功课,很快就突破了那位男学员的心理防线。最后,他蹲在地上大哭不止。
接着,一名女学员被导师要求上台接受回应。
女学员说:“父亲离世时,我没能陪在他身边,留下很深的遗憾,对人生产生了消极态度。”
导师让她跪在场上,闭上眼睛。灯光调暗后,两名助教上场,一人躺下,另一人把白床单盖在那人身上,最终把讲堂布置成灵堂。
女学员一睁眼,看到眼前这一幕立马哭喊起来。助教拉住她,让她在“父亲的遗体”前大声哭出来。似乎是在帮助她弥补缺憾。
后来,有两名曾经出轨的男学员被要求上台。导师让所有的女学员上去回应他们:先是一通咒骂,而后每名女学员替二人的妻子打一巴掌。
那两人被扇了几十个耳光,脸都肿了。
第二阶段课程结束的前一晚,依旧是疯狂的突破之夜。
我们被分成几组,有乖乖女、怨妇、老实人、痞子。我们租来服装道具,编排节目。节目表演过后,是疯狂的蹦迪,男生激动地脱去上衣,女生汗湿全身,几十人一直跳到全身乏力。
当我感觉都自己快虚脱时,灯光熄灭。柔缓的音乐声响起,导师指挥大家轮流把其他人托举起来、送回座位上,“像母亲怀抱婴儿一样,当你被托送回椅子上,你就蜕变了、重生了”。
这天最后的环节,是所有人围绕场地跑圈,“代表着新生命的飞翔”。在《飞的更高》的音乐声中,我们连续跑了一个多小时,凌晨二时许才停下来。
次日,毕业典礼,讲台上地横幅换了标语,“一切都是为了最好的我而准备的”,仍是白底黑字。由于极度疲劳和睡眠不足,每个人都精神恍惚,而导师和助教们都精神抖擞,高兴地恭喜我们:“新生命诞生了。”
魔鬼之旅终于结束,回到家后,我马上提交了辞呈。听说公司还有一些类似的培训班。这课程的后遗症很严重,我经常半夜惊醒,白天工作也容易恍惚走神,大脑反应迟钝了一个月才缓过来。
而我那些“同学”反应更加剧烈,很多人性情大变。有名女学员回家后动不动就问她丈夫:“你发现了什么?”意思是提醒对方通过现象看本质。她丈夫性格木讷,回答不出来,几乎要被逼疯。没多久,两人离了婚。
“同学”阿涛上了第三阶段。我们俩上课时处得很熟,有天晚上他说自己在买卫生巾,说要当鞋垫用。
原来,那天晚上他们被扔到隔壁县城,徒步四十多公里走回来的,这也是三阶段课程的一部分。阿涛腿肿了一个多星期,他决定“下车”了。
“下车”是中途退出的意思,据阿涛说,三阶段本质就是到处“感召资金”做一个叫“共托”的公益项目,感召海星们参加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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