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恨天

下雨天最适合想念

民国初年，大爷出生的时候，家里很富有，是远近有名的富户，所以他有机会读书，据说还是燕京大学。大奶是邻村夏家的千金，夏家更是豫西一带响当当的家族，势力庞大。听老一辈人讲，大爷大奶结婚时极为风光、排场，方圆百里数得着。。。。。。

解放后发生的事情，和许多地主、富农的故事如出一辙，大爷一家几乎一无所有。大爷一肚子墨水，都随着给生产队挑的大粪洒在庄稼地里。只是在逢年过节、红白喜事的时候，大爷的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才会被人想起。

大爷有三子二女，好像都没有读多少书，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的三个儿子中，老大结婚时，是用大女儿换亲的。老二也是同样的办法，用小女儿换亲。当时，这种情况在我们老家很多，儿子、女儿同一天结婚，既是嫁女儿，又是娶媳妇。结婚第二天，新娘金桃在回门时，喝农药自杀了！

惊闻噩耗，邻里乡亲都陪着掉泪，我模模糊糊记得大人们用拉车把她往乡医院送的情景。当时我也哭了，小姑金桃待人很好，更是百里挑一的俊俏。现在我已经不记得她的摸样，因为她连一张相片都没有留下。但是每次想到她，我的心就会痛！她用自己的命给哥哥换了一个媳妇，可是换来的媳妇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幸福，两个媳妇经常把半个村子都闹得不得安宁。文弱书生一样的大爷，和大家闺秀出身的大奶，如何能招架得住？！况且他们刚刚痛失爱女，三儿子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被抓去劳改。。。。。。

大爷和大奶就住在一间门朝东的小房子里，门口不远还有一座很大的土坟。不知道那座坟墓是谁家的，反正就是小伙伴们“占山为王”的游乐场。我常常到大爷的小房子里去，翻看那些发黄的、破旧的书，很多繁体字，还是竖排的，几乎看不懂。大爷教我，还给我讲解。当时教我看的内容，现在全忘记了，但是那幅画面依然清晰！

大爷还教我写毛笔字，不管寒冬腊月，还是酷暑难耐。至今我还有写毛笔字的习惯，还记得他教我手握毛笔、手心握鸡蛋的情景。还记得我练习毛笔字的时候，他会冷不丁从背后伸手，抓住笔管往上提，很多时候我都会弄一手墨汁。大爷就会“批”我不用心、不用力。

由于家里很支持我跟大爷学写毛笔字，给我买了很多白纸，我把白纸写满字后，贴在墙上请大爷点评。看着满墙的“涂鸦”，大爷没有点评，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古代有一个穷孩子，喜欢写字，但是没有钱买纸笔，就在沙地上练习，却怎么也写不好。有一天，偶遇一位书法名家，便请教如何写字。那人告诉穷孩子：倾囊去买最好的纸笔来。穷孩子倾其所有，买了一张纸、一支笔和一根墨丁。那人让穷孩子在纸上写字，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穷孩子迟迟不敢落笔，因为这是他用尽所有的钱，才买到的纸，担心写不好，更是舍不得！书法家告诉孩子：你在沙地上写字，完全是随心所欲，不用花钱，所以你不会用心去写。现在面对珍贵的纸，你才知道珍惜。如果你在沙地上写字时，能像在这张纸上写字一样用心，做到举轻若重。将来在纸上写字时，也能像在沙地上写字一样挥洒自如，做到举重若轻，你就能把字写好。后来，通过用心苦练，穷孩子终成一代名家，他就是宋代书法大家米芾。

听完大爷讲的故事，我才知道写字要用心，要懂得珍惜。直到现在，我都会很珍惜每一张纸，写字的时候都会很用心。

大爷还说，别人请你写字，不要以为是你在帮别人的忙，而要在心里感谢人家给你练字的机会。要把握每一次写字的机会，艺多不压身。

每逢春节前，我就陪着大爷，摆上大方桌，裁纸、研磨、写对联。刚开始，我只是打下手，后来也开始写。想当年，几乎半个村子的对联都是大爷写的。。。。。。

我经常听大爷讲过去的事情，不管是西南联大的事情，还是当地民风民俗，抑或各种传说典故，他讲的一切我都听得津津有味。大爷总是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慢条斯理的讲着，似乎随着烟雾回到过去——对于他来说，只有过去才是幸福的！大奶坐在旁边做着针线活儿，时而停下来听他讲，时而自个笑，时而抹一把泪。偶尔也会在大爷停顿的时候，补充两句，大爷总是笑着点点头，抽口烟，继续讲。

大爷的三儿子劳改回来，也该说媳妇了。要说媳妇，得先盖房子。老大和老二都有房子，也有了几个孩子，不能叫老三打光棍，手心手背都是肉。在两个哥哥的帮助下，在两个嫂子的吵闹声中，三间瓦房总算是盖起来了。老三没有在家待，让大爷老两口搬进去住，自己却远走高飞了。原来老三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在老家待，为了让老爹老娘有个不漏雨能挡风的地方住，才厚着脸皮回来盖房子的。。。。。。

后来，我去了新疆，几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回到老家，冒着风雪去看大爷。大奶已经去世了，留下大爷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我看到大爷时，他正蜷缩在被窝里，房子里面似乎只有一张床和几件破旧的家具。很阴暗、很潮湿，有些地方还渗水。堂屋的墙上，大爷写的字已经斑驳，到处都是灰尘、蜘蛛网。。。。。。

大爷挣扎着要起来，我连忙给他披上棉衣，让他坐在被窝里不要下床。大爷说着，好好，在床头摸索着找烟给我抽。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下来，给他点烟，我就坐在床边，像小时候那样陪他聊天儿。

外面的风雪很大，不时有雪花飘进屋内，屋里很冷。大爷咳嗽着，我的心随之一紧。好一阵子，他才缓过来。半躺着说，老喽，老喽，该去看你大奶喽。。。。。。

大爷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仿佛在神游，连夹在手指的烟快烧到手了，他都没有感觉。我赶快把烟头熄灭了，握着大爷的手，冰冷、干枯、粗糙，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大爷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也已经模糊，所以早已封闭，不再写对联了。

大爷摸索着找出一只秃头的毛笔和半瓶墨汁，说要趁着眼睛还能看见，再看看我写的字。

我提起毛笔，小小的一只毛笔如有千钧重，不知道写什么，望着红纸，心里一阵发冷。看着坐在旁边期待的大爷，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写下：

君子不得第，仰面恨苍天！

大爷吃力地辨认着，最后轻轻地读到：君子——不——得第，仰面——恨——苍天­!

这是他以前常常吟的一句诗啊！

大爷的眼中闪过一丝欣喜，连声夸我。他笑着，美美地吸了几口烟，看着火红的烟头一闪一闪，我的心里、眼里都热乎乎的、湿漉漉的！

外面，风雪依旧。。。。。。

过年后，我匆匆踏上南下的列车。。。。。。

转眼又过了两三年，2004年春节后，我回老家，特意去看大爷，他住在二儿子的楼房里面，原来的房子已经不能住人，依然孤零零的矗立在村边。大爷已经完全看不到了，听到我来了，还摸索着想要下床，我坐在床边，像以前那样陪他聊天儿。。。。。。

后来，家里打电话说，大爷走了，我在远方哭了。

去年春节回老家，下着大雪，我却在田野里散步，为的就是看看大爷的坟，静静地坐落在村边的小河边，一棵柏树遮天蔽日，在茫茫一片雪白中孤傲的挺立。。。。。。

【2012.4.22】

子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