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布达拉
1仙足岛
深夜时分,她听到阁楼下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钝重的铜质大门被反复开启,群声沸腾如同白昼光景。
她感觉好奇,在黑暗中摸索到棉质睡衣,裹在赤裸的身上,从年久失修的木质楼梯上走下,在楼梯口看到远处大门有隐约光亮,似乎有大批的游客在深夜抵达拉萨,无处可去,因此投宿于此。
果不其然,没过一会就看到卓玛旅馆大厅里边炽热的灯光亮了起来,老板娘英子招呼着远道而来的游客,他们大多成群结伴从城市而来,一夜时间穿山越岭,用毫不费力的方式来到拉萨,咋咋呼呼熙熙攘攘,然后分散到西藏的各个角落。
这样的游客对于拉萨来说,每年都有成千上万,如同过江之鲫,并无任何新意。她站在楼梯口看了一会,裹紧睡衣,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木质楼梯,走上了天台。
这家旅馆的主人英子原是山东济南人,在拉萨已经六年有余,早已经买下了仙足岛的这座房子,专门用作开客栈。
在拉萨时间长久,经受强烈紫外线照射,脸颊早已有了当地妇女独有的高原红晒伤斑,但她并不做任何措施来抵挡阳光,仿佛阳光是必需之物。
任性如她,从不懂得保护自己的皮肤,可自由也如她,多年来独自居住于此,并无父母与爱人,她在孤独与欲望之中消磨此生。
等到客厅人群逐渐安置妥当,人声消散之后,降央尼玛英子带着一个男生走上天台,在漆黑的夜里,他的眸子如同翡翠一样闪着寒光,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她还记得他的容颜,记得他桀骜不羁的脸以及天真且哀伤的眼。
英子对她说,周,他叫高原,楼下已经没有住处,让他住在你的房间里,你帮我照顾一下他,他是初次来到拉萨,对远行也并没有经验。英子又转身对高原说,这里的床铺都是男女混住,你应该习惯。
他在一片漆黑中应答。英子下楼之后,他来到了她的身边,向她询问名字,她并未告诉他,只说叫做周。
你的手电筒太刺眼。过了良久后她说,刚才在门口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你,只是没有看清你的脸。
你可以早早睡觉,这样的话,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大昭寺。若是明天你未及时醒来,我便独自前去。名叫高原的男生点头示意同意,并未多说话,似乎平日就是十分乖巧和讨喜的男孩。
沉默如他,找到自己的床铺,和衣而睡,很快就进入了深度睡眠,似乎不省人事般,经过漫长旅程,应该已经很疲惫。
她在他睡着的时候上下打量他,猜测他的来处。英子把他一个人安排在阁楼,应该是孤身一人前往此处,他与那些从贡嘎机场成群结队前来的人不同,他并无所依靠。她喜欢收留这些无依无靠的人,收留他们,同时也是怜悯自我。选择同样方式出行的人,内心的肥沃与荒芜应当一致。
可她仍旧无法入睡,在远方的陈,给她发来短信,言辞激烈,要求她必须立刻回青岛,与他共度余生。当初她离开青岛,欺瞒所有的亲友,独自流浪在这高原之上的荒岛,他们之间的爱已经如同这高原之上的氧,虽然稀薄但仍旧需索。
可是陈,我不愿意回去,面对房价,孩子,养老等种种现实,面对指责,痛苦,酸楚。
她彻夜失眠,倚在窗户旁边,不顾高海拔的地势以及本就稀薄的空气,依旧选择用点燃的香烟燃烧自己的忧愁。
而沉睡的高原此时并不得知,她的内心有多少羁绊和挣扎,挣脱不开。
2大昭寺
事后反复回忆当时,才能记得他微笑时嘴角的弧度上扬的有多么美妙。
他跟随着她,走进人潮汹涌的大昭寺,参拜由文成公主带入西藏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观看墙壁上精美的佛像,聆听藏语奇特美丽的发音。
从大昭寺出来之后,他们又默然无声彼此契合的在八廓街上随着转经的人走,如同当地的藏民一般,永不疲惫的遵循顺时针的方向转动经筒,转过悬挂了无数经幡的经柱,一圈又一圈,反反复复。
下午三点左右,他们才停下脚步,在八廓街的甜茶店里,共同分享了一磅甜茶。她指给他看一家外墙刷成明黄色的店,那是赫赫有名的玛吉阿米。
她说,它在很多小说里都出现过。谣传玛吉阿米是仓央嘉措的情人,传说他对她一见倾心。因为玛吉阿米长得像他的母亲,所以他对她一见倾心,高原。
是啊,周,所以他所爱的并不是玛吉阿米。
她与他对坐着,看着八廓街汹涌的人潮,他开始好奇她的过去。他得知她已经停留在高原数月有余,却没有收入,她看起来不是在本地工作的人,她应该是在逃避什么。
为什么独自来到拉萨,而且是在这苦寒的冬季?她问。
并不是谋划已久的,他说。下午三点多钟的太阳将一束暖黄色的背景光打在他身后的墙壁上,使坐在周对面的高原显得面色柔和。
他继续说道,在过去的二十二年,从未想过自己会来到拉萨,这里属于偏僻的西部,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但是逐渐厌烦千篇一律的内地,觉得内地毫无特色可言,在南京,扬州,开封,重庆,看到许许多多仿古的建筑,粗制滥造,毫无内涵,甚至有些所谓的雕梁画柱只是商业用途的灯箱制作而成,就像来看看真正的雕梁画柱,也一直好奇这里统治人民精神世界的佛是怎样的,所以一日突发奇想就买了飞机票飞来看看。
要说偶然也不是完全偶然,在居住的城市里发生一场火灾,让我更加感受到生命的无常,这无形之间催促我去做内心想做的任何事情。比如来拉萨。
所以直接原因是源自于一场火灾?她喝完橙黄色塑料瓷杯中装的甜茶。
是的,那场火灾,烧毁了一切,那家人可谓人财两空。突然意识到,多少钱最终都会失去,以不同的方式失去,死亡也是其中注定的方式之一。
他回想起那场火灾,似乎还历历在目,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与人拍完毕业照,正兴奋的坐公交车返回东区,就在车上目睹了那场火灾。
他听到消防车拉响了刺耳的警铃从身边呼啸而去,他看到那栋着火的楼上有人爬上飘窗试图跳下楼来,他看到地上一堆新鲜的血液如同潮汐一般蔓延开去,他听到家属们撕心裂肺惨不忍睹的哀嚎声。他第一次意识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近到触手可及。
生命无常,他说,我意识到我只是游走在世间的一粒微尘,随时都有可能被一阵大风吹得魂飞魄散。所以,要做的事情应当一一列出,及时去做。
聊完那场火灾之后,太阳已经面有菜色,如同被人渲染上了一层灰色滤镜般。他结了账,和她一起离开,去了大昭寺正门,他要观看藏人有关信仰的一种仪式。
在大昭寺正门,错落有致的分布着许许多多的信徒,他们在各自的区域里朝着寺庙磕等身头----使自己的身,语,意与佛相通。高原看向藏人的目光十分祥和,如同深藏着慈爱一般,专注而且怜悯。周在他身边为他介绍这种仪式:磕等身头时首先要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代表领会和承接,佛的旨意和教诲。
周说,然后触额,表示脑中铭记,不由此生发恶念,触口,念咒,表示口中常念,不由此生发恶语,触胸,表示心中感恩,不由此生发邪念,以此种艰辛方式,使得三业清净。她说,他们的修行方式叫做三密加持。
也时常看到长路漫漫磕等身头的信徒。他语气平和,回想起来时见到的光景。
他们认为在他们的一生当中至少要磕十万次长头,这意味是需要时间,金钱,以及精力。更需要耐心,无论是夏日炎炎,还是寒风料峭,都不可阻挡。而汉人没有心思去做这样的事情,他们会吃喝嫖赌,无所事事,浪费时间,并不讲求功德。周言简意赅的说。
藏人心善且定,他们可以长久孤独的居住在与世隔绝之处。
他稍微走进一点,开始拿出包里的单反,周发现他是一个奇特的摄影师,因为他只拍摄背影。他认为他人的正面不应该被公开,只能公开在天地之间,不能公开在照片之上,她明白他与那些熙攘游客不同,他不想去打扰到任何的藏民。
藏人在此实施自己的信仰,却总是有许许多多外物来叨扰他们,其实他们也不胜其烦。
周说,藏人的世界围绕着自己独特的信仰独立运转,无论是悬挂风马旗还是诵读经文,无论是磕等身头还是燃烧藏香,都是他们自觉且规律的行为,但在汉人看来,就变成了一道想要探测的风景,这是很奇怪的事情。
周,他说,你帮我去买一些酥油来,他们面前的灯盏怕是要灭了,而它是不能灭的。
3布达拉
临近日落时分,他们从大昭寺出来,前往布达拉,两地相隔很近,他们步行过去。这里最热闹的路就是北京路,一般是北京东路,到了布达拉,你会发现,布达拉广场上转经的人没有大昭寺的多。
为何,他问。因为藏区干燥异常,他的声音变得粗犷尖锐。
因为布达拉是全西藏的圣地,而大昭寺是拉萨人民的圣地。
他说他懂。大昭寺是日日可去的地方,布达拉宫因为格外珍贵,所以应该少去。
听说布达拉藏了半个世纪的财富,可是真的。
是真的。
她说,到了布达拉,你会发现,那里的金银珠宝是最不值钱的,因为金银遍地都是,触目可及的墙壁之上那璀璨夺目的金色便是金子墨粉研制,许多坛城,也是由黄金打造而成。
众多金饰,皆被层层镶嵌于佛像之上,因为金银太多,便不值钱。布达拉供奉了许多佛像,以及各个达赖的像,有些是真身,但不轻易被外界看到。只是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布达拉只供奉了他的牙齿,他并不被承认,因为种种历史原因。
他所流传的那些诗也并非全部由他所写,他是采用藏文的藏族人,但事出必有因,料想他也应当有所才华。
那么布达拉最贵重的是什么呢?
上次我来观看,导游说是一个天然形成的观音像。传说是檀香木天然形成的观世音菩萨像,五官生来具有,栩栩如生,难辨真假。
我曾经去看过,那尊像在依照七世与八世达赖仿制的观音像之中,并不很大,但确实面容饱满。你从这里上去,在布达拉的半山腰处,购买门票,便可以进去观看。
我们一起进去。
那个叫高原的男子说,我们一起进去。于是周跟随着他,再次领略了一次布达拉的风采,周在走过一片看似寻常的地面之时,对高原说,你看这种地面,就比黄金还要金贵。
高原蹲下观看许久,果然看不出稀奇之处。这是阿嘎土,周说。藏人打阿嘎的习惯已经在日渐汉化的社会中变得稀少,因为稀少所以金贵,它甚至是比黄金还要稀少的存在,又比如西藏特有的建筑材料白玛草。
白玛草是一种怪柳枝,到了秋天晒干后去皮,用皮条辫扎成小捆之后,整整齐齐的压在檐下。高原,你触手就可以感受的到,这里和这里的温度相差甚大。
而且,白玛草重量较轻,得以减轻布达拉高层建筑的重量,它的制作工艺复杂,因此也是古旧西藏时期的等级标志之一,相比黄金,无论是阿嘎土还是白玛草,它们的价值都更要高一些。且不论这寺庙里的佛像以及潜藏多年的经书。
那里实在是很美很贵重,所以不能拍照。在很久之后,他遗憾的对她说,可惜不能拍照,因为太美太贵重了。
周,你已经去了西藏的许多地方了?他心里对她已经有了些许仰慕,她不是那种沦落为尘埃之中的女子,虽然长期滞留,但依旧是如此的美丽,仿若深秋的朝阳,又如初冬的微风。
是,我在夏季的时候也曾经来过一次。现在是冬季,有些地方有了不同的美,这个季节,纳木错应该结冰了,远远望去,应该是一片冰雪天地,让人在恍然间以为身在哈尔滨。
羊湖不会结冰,那个名叫高原的男生说,我们一起去珠峰,我想去看看那个传说中最高的山峰,在从珠峰回来的路上,我们可以去羊湖。
那样很好。她的神色犹疑片刻之后说,我未曾见识过西藏冬季的景色,但我想冬季的美应该更加摄人心魄。高原,如果你要去珠峰,我们需要一起去办理边防证,那里靠近尼泊尔。
他们欢笑着,再次走进了光明港琼甜茶店,本地人都喜欢来这里喝甜茶。零钱随意的放在长方形木条桌上,自然会有人前来倒茶和收钱。
她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拉了拉衣襟,拉萨冬天在白昼并不十分冷,阳光暴晒如同夏季,可是进入了室内,避开阳光,就容易感受到丝丝凉意。高原执意要将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他不愿意看到她的身体颤抖。
她推辞再三,但是无用。
刚上来的甜茶,用奶粉,糖和红茶勾兑而成,在藏区很受欢迎。拉萨的物价很高,如果吃中餐太过昂贵,但如果去甜茶店吃饭就便宜的多。
要不要来一份藏面?他热切的询问道。她说好,于是侍应端上来一份藏面,和内地的不锈钢碗一样,藏面和热干面很像,但比热干面面条粗,味道不同。藏面上边放的是牦牛肉,周并不能区分内地的牛肉与牦牛肉有什么不同。
你在这里并无工作,如何度日?他突然问起。
他的眼睛里边有些许怜惜。
并无大碍,只是不能去吃中餐而已。
可是时光消逝,藏餐品种极少,终会厌烦。不如我们买菜回客栈去做,如何。
这样很好,可以节省一大笔钱。她说。但他依旧不解一个独身女子为何会在此做长时间的停留。他惊觉自己已经对她有仰慕之情,可现在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唤作“周”。
他渴望了解她更多,便将心中的疑惑坦率的表露了出来。
她缓缓的蹙起眉头,开始向他讲述起自己的往事,那如同流水一般无奈的往事。
她的父母重男轻女,从小就将她送到外婆家抚养,并不常与她相见,外婆亦是重男轻女,从不关心她的学业,甚至希望她早早辍学回家,趁着年轻漂亮嫁给家中有工厂的男人,这样便可与父亲的生意互相帮衬,于是她虽然成绩优异,却并未上大学。
与家中认定的男子相恋,与其说相恋,不如说和他在一起生活的日子是种折磨。那个家中认定的男子,叫做陈。
你不爱他,他也不爱你?高原做出推测。
不,我不爱他。周说。
可他爱我,他打从小的时候就爱我,因为爱我,所以在幼童时就常常揪我的辫子想引起我的注意,孩子的模仿能力强,因此很多人随着他也揪我的辫子,让我误以为我是一个无端的招人讨厌的孩子,所以我打小就自卑,一和他说话就气的脸红,他还偏偏以为我是害羞。
不知怎么的,命运总把我们俩个联系在一起,即使我百般不愿意。可是我看得出,他是真的爱我,他愿意给我端茶倒水,为我端盆洗脚,甚至他还要包揽下所有的家务,他愿意为我辛劳。
听到这里,高原显得有些疑惑,他一向是爱恨分明的人,他不懂得她对他的情感。
但是,她说,他对我很专横,独裁,霸道。他是控制欲极强的男子,因此时常让我受到伤害。可不管怎样,我和他终究是利益的牺牲品。
我早已想通,我爱一个人,或者不爱,又能怎样,终究得不到相守终生的结果,我的身上,承担着父母,亲人,家庭。我的生活,还无法被自我掌控,就像我离了校,除了嫁人,没有其他的生存技能一样。
我曾经尝试凭借自己的双手去劳动,去收获,但那太难。我本不是贫困的家庭,只是重男轻女的家庭,何苦让自己沦落到为人奴隶命如草芥的地步。而且,我亦恐惧如此,恐惧自己如同蝼蚁。
她说着说着不禁潸然泪下,在众人面前,毫无防备毫无预警的就流下泪来。但她只是无声的流泪,没有啜泣,没有颤抖,只是沉默。
她用泪眼望过去,看到很多人无声的看向她,但看向她的人也只是在揣测她而已,他们的眼光中都只是质疑和揣度,并没有慰藉。
若不是背负如此沉重的记忆,我怎会独自滞留这陌生的高原。她说。你的名字真应景,高原,人烟稀少之处,远离城市,接近太阳。
难怪我时常看出你有些焦虑。他说,那是得不到安全感的人才有的焦虑,它常常在你的眉间跳动,你或许并不自知。
拉萨的阳光普照,同时也有广大的阴影,隐藏在光明灿烂的背后。而那层层叠叠状若波涛的阴影,总会在最寂静的深夜,入侵她的梦境,折磨的她日夜失眠,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无形之中流失。
4日喀则
他们在前往珠峰的路上停留,在一座叫做日喀则的城市短暂居住。日喀则市是四省援建的产物,汽车首先驶进了青岛路。日喀则也是后藏的主要城市,前藏的主要城市是拉萨。
是以什么标准来判断前藏和后藏?他问。他有时会像一个学生一样恭敬的请教她。
前藏和后藏分别是达赖和班禅的政教之地。是他们分别管辖的地区。一世达赖和一世班禅是同门师兄弟,他们是彼此友好的关系。
为什么实行政教合一?
人口不多,可能是其中的原因,历史演变自有其因果,我所说的也都是听来的,并无考证。她说,你确实是勤学好进的人。
他笑,我觉得西藏的文化并不神秘,倘若深入了解,就可以揭开其面纱。
他和她在一家陕西人开的餐馆吃饭,他要了一份油泼面,他为她要了一个肉夹馍,他们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自从买菜做饭之后,他们每顿饭吃的都是中餐。他会做饭,她不会,但他愿意做饭给她吃。
你是陕西人?
对,古都长安。
她语笑嫣然,长安是好听的名字,她喃喃的说,也是好玩的地方,我曾经去过。待在那里的一个夜晚,我独自走上长街觅食,看到两旁行道树挂满彩灯,流光溢彩煞是美丽,都市里年轻女孩的脸庞映衬在其中,显得格外绯红。
我感觉那是一座很静谧的城市,与众多飞速旋转且光怪陆离的城市相比,它不喧嚣,不吵闹,像是一个笨拙的幼童。因此印象深刻。
那座城市如同你,周。即使是事后反复回忆,也能次次都给人恬静之感。他突然开口说。
他们在日喀则共同度过一个晚上,为了节约金钱,他们只开了一个房间,她睡床上,他睡地上。和在客栈的时候一样,男女混住,不知为何,她的睡眠如同突如其来但却不可阻挡的洪水一般,片刻之间便进入了梦境,有时还会在睡梦中笑,笑的床都打颤。醒来了之后他问她为什么会笑,她却耍赖说自己并不知道。
第二天继续赶路,面包车大约行驶了九个小时之后,他们才到达了珠峰大本营,那里距离珠峰还有很远,但已经是一个相对而言很近的地方了。在珠峰大本营远远地望过去,珠峰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是异常美妙又神秘的光芒。
珠峰的山顶很尖,好似一根针一般,它的侧面仰躺着许多白雪,在阳光之下分外耀眼,反射出七彩的光芒。许多风马旗悬挂在山脚下,在冬季的烈日与寒风中发出呼啸的声响。
她的精力充沛,跑远了去,在珠峰测定高度纪念碑前边驻足,那里有一个小山丘,小山丘上有数个墓碑。
大约是攀登珠峰死在这里的人。她说。可是我依然想攀登,如果可以的话,如果我有登山许可证的话。难道我在爬的时候会有人把我抓起来吗?她问高原,高原,你说。
高原看着她天真无邪的脸庞笑,应该会有,我常见西藏的警察拿着一种前段带有圆形装备的工具,叫做抓捕器,专门抓捕你这种人。
呵呵,她笑,我这种人。那么你是哪种人?
她一边笑着一边尝试爬上周围的山丘,想从一个更高的地方来细细观看珠峰那尖尖的冰峰。事实上除此之外,在珠峰大本营也看不到其他,不过听人说,若是在夏季,便可以在大本营住上一晚,观赏珠峰日落。日落的时候,太阳会像一个气球一样被珠峰尖尖的顶扎破。
高原缺氧,而且风大,他紧紧的捂住了口鼻,招呼着她从山丘上走下来。快站在这里,我给你拍照。他说。
不,我不拍。她的态度强硬。
你知道多少人来珠峰一趟甚至来西藏一趟就是为了这一张照片吗?周,别闹。他用无比温柔和宠溺的语气说,只拍一张。
无数的人,如同飞速流转的灯光一般,千里迢迢来到珠峰,只是为了拍摄一张照片,用以回去像同事和朋友炫耀,那样的人,和行尸走肉无异,只懂得浅层次的欢乐,浪费重金,时间,精力。她说。
人人都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其中一员,如同我。周,我也是这种人,长久的生活在城市里,自然会羡慕那些跳出城市自由自在的在天地之间奔驰的人,可是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到城市,因为我们就是城市人,离开了城市提供的诸多功能,我们本身就变得毫无用处。周,不要愤世嫉俗。他说。
你不能像一个离群索居的孤独女子一样。那样会很危险,而且,不是人人都可以那样,你并没有收入。他提醒她,那是富豪做的事情,你要做的事情是解决温饱,在你解决温饱之前,你的价值观必须要和俗世相同。
这大概是比选择出生环境更加无奈的事情。
而在这海拔五千多米的高原之上,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绝情却又无辜。他们被俗世的价值观绑架,认为女孩终归是别人家的媳妇,所以不须过多关心和善待,仅仅只需抚养长大就行,甚至连亲自抚养都不必,只要给些钱,让别人抚养也可。但男孩是将来要指望的,所以应该带在身边,时时关心其生活。
高原。她喊他,风凌厉的吹过她的面颊,将她的头发挟裹入天际。你知道,我甚至都无法给我弟弟打一个电话。
为什么,因为这里是高海拔吗?
不,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我弟弟的手机号,他自小与我们生长环境隔绝,我们也互相不联系,所以我时常忘记,我有一个现在在上大学的弟弟。
但我承认我弟弟的存在。她又说,因为我理解,他也是旧思想的牺牲品,从小被父母给予厚望,因为他是父母将来生活的指望,所以他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也有人为操纵的成分,他和我一样不自由。
在这高原之上,她想问问天地,如何求得自由。
珠穆朗玛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坚硬的侧面如同刀削斧砍一般。它是多少人梦想中的地方,也是埋葬多少人梦想的地方,都不得而知。
回途中经过羊湖。驶进羊湖的时候,远远就从车上看到一片澄蓝,她和他都在等待司机停车。司机是日喀则人,用藏式汉语对他们讲,羊湖被称作情人的眼泪,所以它无尽弯曲,如同无穷无尽的美丽哀愁。下车之后,他牵住她的手,他开心地说,周,你转过身背对我,让我来给你照一张牵手照可好。
她说好,随及背过身去,她看到了远处的卡若拉冰川,和近处的羊湖绵延成一片风景。这里如此美好,她想,如同幻境一般,就连吹过的风都没有丝毫忧愁的情绪。
他的相机附带无线功能,因此当时就能把相片传到她的手机上,她点开他发给她的链接,看到一个身着橙红大衣的女孩,想要决绝奔跑却被牵制在别人手中。她猜想,那个女孩,应该是想要纵身跳入这美丽的圣湖之中。
5色拉寺
碧蓝色的天空在失去光芒之后渐渐变得如同墨色,那些光线,似乎是从一个洞口慢慢渗透出去一样,行踪隐秘,不可追寻。
她与他并肩坐在天台,观看天色变换,观看世间风月的流转。
你什么时候准备离开?在日喀则庞大的都市酒店的躯体之上,她问他,他的面容里已经显现出疲惫,高原之上,没有悲伤心事的人是不可做长久停留的。
大概藏历新年之前。他说,他已经对漂泊的生活心生厌倦,他是身处尘烟之中的男子,不会在拉萨长期滞留。他随即又说道,周,在离开之前,我想去寺庙里面朝拜和参观。
如果你想去寺庙朝拜和参观,可以去色拉寺。周回答他说,在西藏,建立最早的寺庙是位于遥远山南的桑耶寺,它藏有精美的壁画,最大的是远离市区的哲蚌寺,它在雪顿节会举行盛大的晒佛仪式,在半山腰之间铺展巨幅唐卡。但你应该去的是色拉寺。
为什么?
桑耶寺的壁画若不拿出一整个白昼的时间来看,是看不到内核的,哲蚌寺的雪顿节早已经过去,如果想去这两个寺庙,你需要极其珍贵的时间。
色拉寺自古就是佛学讲经之处,因此常有激烈的辩经活动在此举行,而且色拉寺有一个大型的节日叫做色拉崩钦,这个节日已经临近。几乎所有的藏民都会连夜在色拉寺门口排起长队。到时将有高僧会用金刚杵对信徒击头加持。
他表示好奇,因此殷切的咨询她,会得到佛祖的庇护吗?她说会。
不如我们先去探看地形,他说。回到拉萨之后,他下厨做了辣椒炒肉和米饭,他的手艺极好,丝毫不逊色于北京的大厨。吃过之后,他们就迫不及待的奔去了色拉寺,他们在公交车上看到了窗外几位着深红袈裟的喇嘛,朝着娘热北路走,应该就是色拉寺的僧侣。
在西藏,经常会在各个场合看到他们,他们或者去修手机,或者去买菜,或者去逛街,或者去转经,与常人无异,只是工作不同。
也时常看到女的喇嘛,她们被称为觉姆,大多在仓姑寺或者其他偏僻的小寺庙里。
藏传佛教与汉传佛教如此不同。他转过身对她说,我在少林寺见过和尚和尼姑,他们的服装相貌与藏地迥异。
不知你是否见过他们的身份证?我曾经在山南地区捡到过一张,是四川宁玛派一个寺院的。他们的身份证上有归属,教派也应该是此生不换的。他们是信徒,是无比坚定的信徒,而我们很难成为一个信徒。
不,他否认,我们都是坚定地无产阶级信徒,只不过他们信的是佛祖,我们信的是科学。
她笑,一把握住他高扬的手臂说,是有趣的解释,却不是精神信仰。
他们试图直接进入色拉寺,却突然间被人拦下。周瞬时大悟,汉人是要收费的,她说,藏人不收费或者象征性的收费。
呃?种族歧视吗?
不,当然不是。汉人进入寺庙是为了旅游,藏人进入寺庙是为了供奉,目的不同,理应收费。高先生,你应该清楚他们所购买的酥油和藏香的价值远远超过了门票。我们不能对一个寺庙没有贡献。
他正打算掏钱给看门的人,却意外的发现很多人都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高原立刻来了好奇之心“打算等到色拉崩钦的时候再进去寺庙好好参观”他说,并不知道真的到了那一天,人流会将他控制的如同玩偶。
可是他兴致来了,周也无计可施,于是他们跟随着那群人去了后山。开始以为是进入寺庙的小道,可是事实证明并没有那么多人想通过小道进入寺庙。
原来是转经道之类的,周顿悟。围绕色拉寺建了一圈。高原走着走着,抬头看到了天上盘旋着的大鸟,那是秃鹫吗?他惊喜的问。
也或者是鹰或者乌鸦。不过那座山上传说有天葬台。藏人会把死去的亲友放在天葬台上,等待秃鹫吃掉他们的尸体。
那我们一起爬上去看看。他说。他是体力极好又精强力壮的男孩,说走就走,周只好跟在他的身后。
这座山在前半段是有路可循的,大概是被很多的人踩出来的一条路,因此也相对规整,而越往上,山体就变得越陡峭,脚印也越稀少,可供落脚攀爬的地方就越难找到。
在跟随高原爬到了半山腰的时候,周有点想退却。可是刚刚一转身,就被他伸出来的大手掌给握住,来,我拉你,我们互相往上踏出一步,然后把对方拉上去。他擅自决定,你先。
周没有办法闪躲,看向下边的色拉寺,已经成为很小的一块,她没有了余地。而那双手,是来自别的男人的温热的手,她不知如何拒绝,独自踌躇半天。
高原站在较高的地势上,估计海拔已经过了四千米,太阳日渐西斜,若不在日落之前翻过这座山,两个人可能会死在夜晚巡山的藏獒口中,这一点,周和高原都是心知肚明的。
他看出了她的隐忧,那个并不存在于她身边的男子陈,即使在遥远的青岛也在无时无刻的控制着身处拉萨的周。
好。她犹豫片刻之后说,将她的手心安全的搭在他的手心上,两只手传出来的热度相似,暖流一直顺着血管流淌到心里。高原的身体里开始沸腾起热血,他一边紧握着周削瘦如柴的手,一边深情的看向她。忘记陈,好吗?周。他神色淡定,假装不经意的问。
忘记陈?好吗,周。
她并没有回答,这令年轻的他有些焦灼,他开始变得慌张,语气紧促的对周说,你的命运从来都不是不可选择,而是你先放弃了爱,才放弃了陈。你并不爱他,又为何要勉强自己与其共度余生,滞留拉萨并不是适宜的选择,周,你可以,你可以跟我走。
他的身体攀岩在山体上,现在,他和她是同生共死的关系,只要他一松手,她就可能从这个陡峭的山体上滑落下去,而且她感到,自己的脚并没有稳稳的踩在土上,而是踩在虚无之中,如同踩在云端。
她的身体也紧紧的依靠在陡峭的山体上,尽量的减少身体和山体之间的距离。向下看,是渺小的色拉寺,曾经在她眼前浩瀚如海洋,现在在她眼下微茫如尘埃。向上看,是不知道秃鹫还是苍鹰的大型鸟类。
它们在一圈又一圈固执的盘旋,似乎在等待抓捕可口又柔弱的猎物。
她听到自己坚定地回答,好,高原,你记得,我叫周觅。
在无比陡峭如同垂直的山体上,她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阵风带走。
周觅。永远离开了他的周觅。
在回程的火车上,她与他坐在一起,看一部新出的电影。他说她长得很美,像是电影的女主。
不,你比她还美。如果没有生活的摧残。他说。周觅,我会让你幸福。
对,她如同呓语般说,高原会让周觅幸福。
我们会一起居住在市区,你跟我回长安,我会让你的心长安,永远没有忧惧。
他说的很美好,就连周觅也差点陷入进去。
从拉萨回西安,必须要乘坐青藏铁路,而青藏铁路是自动供氧的铁路,只行驶在西藏到青海两个省份,拉萨到西宁两个城市之间,路过茫茫的西西可里无人区,可以在沿途看到念青唐古拉山脉,看到藏羚羊,看到牦牛,看到青海湖。
但是在西宁必须下车,转乘其他的车辆。
若是乘上了其他的车辆,你就可以一觉睡过去。他说,有我在,你只管安稳的睡过去。
她点点头。好。她说。
然后目光转向窗外,看着窗外的藏羚羊低头吃草,看着茫茫无人的可可西里。她的脑海里在回放着可可西里这部电影,人类的残忍如同刀刃,任何时候都绽放着锋芒。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到了青海湖,那一片茫茫的湖面,如同海洋,如同草原,她回想起夏季的时候盛开在青海湖边的油菜花,倒映在青海湖面上,那美丽的一刻,将终生不得再见。
你爱我吗?在列车行驶在青海湖边的时候,他扳正她的脸,突兀的问道。
爱。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回答。
可以躺在我的怀里吗?周,我不是很心安。他尝试着牵起她的手,像是普通的恋人一般牵起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冰凉,他把她的手放在中间,两个手心使劲的搓起来,一边搓一边往她的手上哈气。
他是一个普通的善良的男子,刚刚从名校毕业,前程似锦,家境殷实。对于她这样的女孩来说,绝对没有更好的选择。离开陈,陈自然也会伤心流泪,因为陈也爱她,但是陈的爱,实在给她造成了太多的阴影。
但他独自来到拉萨,必然也有些许伤口,只是之前未曾说起,于是她问他,就像是当初他询问她一样。
他略有落寞的神色,说,他的父母虽然相爱,但是相爱的方式奇特,他们通过彼此伤害的方式相爱。他们时常吵架,有时父亲会打母亲,但母亲不是平常忍气吞声的家庭妇女,而是一个不输须眉的女强人,家里的企业多由母亲掌管。
父亲常常会自卑,母亲却不懂他的心思,反而越做越强,甚至连买一束玫瑰花母亲都要自己出钱,这种行为时常会激发父亲的愤怒。与他们生活多年,我感受到父亲内心的怯弱。他说,我会担心自己是否像他一样怯弱,或者一样不懂得沟通。
但他们仍旧相爱。母亲出入市区,来去随意,大大咧咧,从不顾及自己的安全。她虽不年轻,但打扮得体,仍旧是吸引人的,所以父亲常常派人跟踪,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
周觅诧异,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吗?
其中缘由,大概只有父亲了然于心。我但愿他们不要出什么事才好,我相信母亲是清白的,她只是受了太多委屈。
周觅附和,这个社会,给女孩的生存空间本来就很少,太强太弱都不好,但是实在难以掌控。周觅躺在高原的怀里,贪恋着这世间所剩无几的温暖。一会你先拖着行李箱去对面的车厢,我拿着包跟在你后边。她说,遇见你真好,高原,我从未爱过一个人,我想我此生也只能爱你。
高原笑,他的神色坚毅果敢,目光专注。
她永远都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眸子如同翡翠一样闪着寒光,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她还记得他的容颜,记得他桀骜不羁的脸以及天真且哀伤的眼。
他也永远都记得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脸颊浮动着绯红色的红晕,她在寒风中只裹了一件粉红色的棉质睡衣,她的眼神清澈如同山泉。
而她永远的离开了他,在他踏上另外一列火车的时候,一回眸,那清澈如山泉的眼睛,瞬间就消失在穿梭的人群中。
她是爱我的。高原这样进行自我安慰。
事实上,她也确实深深的爱着他。她在离开他的时候如此决绝,也如此心痛,痛的她在转身离去的时候立刻就掉下了眼泪。但是她知道她必须离开,以一种比刀刃还残酷的方式。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在下午的五点多钟,阳光还悬挂在天际,高原微微抬头,看到窗外无比熟悉的大厦与高楼,看着每日每夜在生活在其中的古都长安,看着遥远的古城墙,闻到了阵阵飘香的羊肉泡馍,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又回到了这个让他心心念念可以长居久安的都市--西安。
他几乎可以预想,以自己的文凭,很快就可以拥有一份高薪的工作。会买一个高层的房子,会修建一个落地窗,也会买昂贵的西装以及超高配置的汽车。
而在这些硬件装备都拥有之后,这些东西会成为媒人向都市女人介绍相亲对象时的“条件”。他会在一场又一场逢场作戏的相亲中度过此生。
就在他的幻想之中,列车上响起了熟悉的女声,那声音一遍一遍的在提醒他,西安到了,请尽快下车。而在这一刻,高原忧伤的想起了叫做周的女子提过的宿命论,想起了她日夜在睡梦中喃喃念到的名字---陈康。
她是爱我的,高原也喃喃自语,如果没有陈康。
2016年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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