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女人

我家楼上住着个女人，听说是外省乡下来带孙子的。

我们小区小孩儿特别多，好像家家户户都匹配了至少一个宝宝似的，所以家家户户也得匹配一对爷爷奶奶。

当然啰，我们楼上住着的不止那一个女人。但是我说的那位啊，实在是太招人耳目了。

天天在楼上吵架。

我问我妈怎么楼上那么能吵啊，真挺丢人现眼的。

我妈只知道撇嘴。

我早上在工作，她在吵架，我中午开始做饭了，她在吵架，我下午交了文稿开始练瑜伽，她还在吵架。是真的真的一天到晚消停不下来在吵架。

我这个年龄的小孩（?）是不参与社区邻里交涉的。我又能去跟谁social呢，屁大点儿婴儿太小了，带娃的爷爷奶奶又婆婆妈妈，此外就是结婚三五年的小夫妻？我social啥？叫人家一对对儿跟我一起去蹦迪吗？

像我这样的单身工作狗在这样幸福家庭和谐社会的小区里真是难以安身立命的存在。

于是我问我妈见过楼上的邻居没有。我妈真真是social达人，她才过来短短住上一个月，小区合唱团，小区舞蹈队，除了带娃小分队她唠不了实质性的嗑之外，没什么她不掺和的，每天的文娱活动都风风火火光鲜亮丽得很。

我又问她一遍到底见过楼上家太太吗？看来她是真的很嫌弃人家，只丢给我三个字，乡下人。

我妈其实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肝火旺，我们一家人嗓门都极其大。每次我爸妈吵架两人都摆着一副电闪雷鸣的架势，但自从我把她和我爸接过来跟着我住一段时间后，他俩讲话的分贝基本上小了一半。

谁生了气，大吼一声揭竿而起，立马能想起楼上的反面教材来，音量就跟皮球一样泄气了下去。这下可好了，省的我劝架。

真的，住在隔音效果不好的楼里，每天当着那么多邻居的面吵架，多丢人现眼啊。

人怎么能在这样的负能量中存活那么久呢？

我已经被楼上的负能量快烦死了。

她是真的在用生命吵架，每一天都费尽了蛮力存活下来为了吵架。与她相比《功夫》里的包租婆真是逊色太多了，我甚至能用温良恭俭让来形容河东狮吼。

她的声音很嘶哑，不知道是长久以来的争吵烙印下的伤痕还是天生粗鄙的性格配上恰如其分的声线。我没有见过她，虽然我每次坐电梯的时候都很期盼我的邻居大妈们谁能推着娃娃车按一下我家楼上那个楼层的电梯按钮，但是我一次都没有遇到过她。

于是我猜她必定也是简陋粗俗的，必然带着一份农村女人的质朴与粗糙，而与这个小区里其他住户家的婆婆显得泾渭分明格格不入。

她的声音真的很大很大，很难听很难听。我虽然听不懂方言，但是那些频率极高从她口中蹦出的粗鄙的话，真的听着让人难受万分。我们家里的远方亲戚，那些农村女人们，在我印象里大多都是勤恳心细又默默无闻的，她们得干农活，得做买卖，还得烧火做饭带娃，逢年过节要好生招待我这些从城里来的客人，哪里余留什么精力去与家里的男人吵架。

不知道生活里哪来那么多事情给吵，不知道生活里哪来那么多小事能够给吵成这样，也不知道既然这么不和怎么还能住在一起吵上大半辈子。

而她的男人呢，我非常怀疑他家男人的家庭地位，毕竟这个女人的吼声是那么的强势可怕。我只在偶尔几次吵架中听到过他家男人的声音——也是方言，也没有带着多么干净体面的分贝和字句，但立马就相形见绌了。

我听着那个女人的咆哮我会觉得自己身体里的野兽都要被她唤醒了去做一时冲动违反理性的事情，我不知道她家男人是怎样忍受的。

我有时候很想打开窗户向楼上喊一句：

别吵啦！！！你们家烦不烦啊！！！

讲道理，这种疯狂的脏话满篇的负能量，让我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毕竟，我头一回见有人是在用蛮力过生活——已经做爷爷奶奶的人啊，大半辈子的岁月已经溜走了，到现在还是不愿对生活放过。

你说现在大多当了爷爷奶奶的人，这把年纪了，谁不是尽量把生活过的体面饱满一点，装备好一副岁月静好幸福安康的模样呢？

过去的恩怨和生活里的摩擦，息事宁人吧。

我妈天天看着小区里这家娃那家娃，质问我当初怎么和我前男友分的手。怎么分的呢？我忍不住偷笑。我在想如果我以那个女人一半的架势和姿态与我前男友对峙的话，场面该会有多么酸涩啊。

他一定会被我吓的半死然后说你疯了吧，然后说宝宝你冷静冷静宝宝我们别吵了。

我们也肯定就不会分手了，不会因为长期的矛盾被冷战和沉默积蓄了太久太久，连分手都分的匆匆忙忙无关紧要了。

我们都想要极力保证自己的体面，不是吗？

所以我对楼上的女人产生了及其强烈的好奇：

我读不懂他们家的相处逻辑。

我很疑惑楼上的女人到底知不知道左邻右舍看全了她的强势逼人和剑拔弩张；

我很疑惑她长期以来这副百折不挠泼妇骂街的脾气到底怎样能支撑她和那个男人一同生活了大半辈子；

我还很好奇她脾气这样不好为什么都没有生病。

毕竟都这个年纪的人了，每天都要这样大动干戈，听着就很容易生病的。

毕竟我真的没有见过什么人能够这样张狂用力愤怒烦躁地因为生活里的小事长期保持这样的生活状态，每一天。

前几期奇葩说里，李诞说了句这样的话：

人生就是制造无数的小麻烦，躲避真正的大麻烦。

看样子，楼上的女人每天都在用解决大麻烦的脾气与手段，对待生活中无数的小麻烦。

我在想，我诚恳的希望她吵架的时候家里没有别人，比如她的一双已经成年工作了的儿女；我还诚恳地希望吵架的时候他们家小宝宝也不在，虽然我管的宽了，但我真不希望谁家宝贝会有个这样的奶奶。

我还在想，为什么她不离婚呢。

可能她也想要极力躲避大麻烦吧。

周日我起了个大早，是被隔壁家上小学一年级的小弟弟被妈妈逼着大声晨读英语叫醒的，good morning how are you？

我一点也不好。

我加了一周的班下周还要出差……你连个懒觉都不让我稍稍多睡一会儿要拉我起来问how are you？

但是很棒。我不一会儿就佛系了，因为周末的清晨7点不到楼上人家就开始吵架了。面对这种嗓门我不起床都显得我不够诚意，毕竟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叹了口气。

这个女人必然是不懂得冷战的，所有的一切她都要用力外放出来。

但是今天的剧情急转直下。

大概吵了半小时之后，她开始，尖叫。

……

是不是抓马的过分了？

你能想象一老大妈尖叫是怎样的场面吗？她家之前吵架归吵架，东西从来不砸，手脚从来不动，但今天我真的是震惊了。你能想象在一大堆问候古代圣贤问候家族宗祠的词汇中，她开始用极其嘶哑的嗓音尖叫吗？

生活在都市里的我们谁不愿意时刻保持温文尔雅的整洁与体面呢？但是她没有，打一开始就没有，之前的每一次争吵没有，今天这般泥沙俱下的势态里，也更不会有。

我正过着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早晨。

我深吸一口凉气，缓缓的吐出来。我妈大清早练舞蹈动作的声音感觉都放缓了许多，仿佛整片空气都被第一声尖叫撕裂开来，并凝固着等待接下来的尖叫声的审判。

然后是哭声，她开始歇斯底里地哭。

当然骂声是没有停止的，这真的是个肺活量极大的女人。她能够大哭着骂一句再尖叫一声，这对肺活量的要求真的太高了吧。

我又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声音，相比之下细微的逊色的克制的声音。我真是很好奇这个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这般扰民的争吵，这样土崩瓦解的势态感觉民事纠纷都调节不了。

我告诉自己别再听了，我妈要我出门买早餐去。

我换上鞋开开门，楼上当即传来响亮的一声：

老子不是你的妻子！

嘭。

地动山摇的一声撞门，那个女人出来了。

我当即默默的关上门，没有出去。我的确很想瞅见一下她的容颜，但是在这样支离破碎的当下，我不想让她在电梯里见到我。

我是指，我希望她能决绝地孤身一人地出走，我不想成为她浓墨重彩的背景板上的一点杂色。

我又在家坐了坐。我一直觉得自己把生活过得很佛很平很模糊很轻描淡写，我想起同样是在那期奇葩说里，康永哥提到了这样一份态度，他说：

……你有什么忍不住的就不要忍，显露是我们对生命的热情，不止婚姻如此，我们活着都得这样子……容忍不是最高境界，容忍会导致我们不在意，而不在意会导致我们失去活着的滋味……

于是我在想我是否应该换个用力点的方式去生活，那些被我刻意遮蔽了锋芒、磨平了棱角的事，我是否应该使他们呈现得更加清晰一点，更加真切一点。

我还想起其他一些关于婚姻关系的文章，有一篇是讲述一位老奶奶在70岁的年龄选择了离婚的故事。具体细节我记不清了，自然我也没有读懂那个故事。

你想想看，70岁的年龄离婚多么不符合逻辑啊。

活了70岁了还有什么路没有走什么盐没有尝什么事不能放下的吗？

一周之后我出差回来，我妈跟我说楼上的那个乡下女人，其实说实话应该是楼上那位久居乡下由于要带孩子来了城里的奶奶。

我愿意叫她女人是诚恳的尊敬着她生命力的旺盛。

她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