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浪漫的四月天里，我终于来到繁花满枝桠的武汉。粉色的花瓣衬着干净湛蓝的天空，随着微风纷纷扬扬地落下，连潮湿的空气中都氤氲着甜甜的花蜜味儿。
我在一家甜品铺子里找到了李亦然，她穿着一件浅咖色的及膝风衣，与我背向而立。我站在逆光的位置眯眼望去，看见她大概是在逗那只趴在沙发上的猫咪。
我走上前同她打招呼，她仿佛瘦了一些，蓬松的马尾不知何时剪成了利落的短发，整个人看上去高挑而精致。
我想起高二那年，李亦然就读在我们邻市的一所学校。那是国庆小长假期间，我随着父母去那座城市旅游。天色临近傍晚，当父母落座在一家极具特色的小店时，我倏忽间决定抛弃美食，乘了公车前去找她。
她惊喜万分地拉着我回到了寝室，我迫不及待地与她拥抱在一起，她一边笑我矫情，一边却把我搂得更紧。我们缩在她的那张小床上，她拿来新买的小裙子替我搭配，在我的眼皮上涂上淡淡的眼影，我们嘻嘻哈哈地窝在一起，如同所有要好的女孩子那样简单而快乐。那时的我总认为来日方长，待高考结束之后，我们有大把的时间来研究穿搭，我们会穿上最独特的姐妹装，手挽手走遍这大街小巷。
大抵是年少不知岁月长，当我终于懂得不是所有人都能如同约定那样，将未来走得绵长之时，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已经过去了很远很远。
“你来啦”，李亦然回过头来，随我在窗边坐下。我们点了各自的食物，待两杯温热的奶茶被端上桌时，她自然而然地将玻璃杯轻轻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微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笑眯眯地把不喜欢的珍珠通通舀进了她的杯子里。那是初中时候的事儿了。与多数人都不同的是，我不喜欢扬州炒饭里的火腿肠，不喜欢奶茶里的珍珠，不喜欢煎饼里的鸡蛋，可我又常常因担心浪费而哇哇乱叫，久而久之，林亦然就习惯了替我解决掉这些东西。
我和她三年未见，俩人脸上原本都是讪讪的表情，有了这个意想不到的小插曲，反而放松了不少。我们分享给彼此读大学这些年的经历，她懒洋洋地倚在软榻上，菱形的玻璃杯折射出七彩的光束，轻轻浅浅地落在她的侧脸上。
落地窗外，一群飞鸟扑闪着翅膀划过天际，我拿着勺子一下下地搅动着杯子里的液体，思绪渐渐穿越了岁月的风霜，不动声色地回到了九年前，回到了那几道模糊的身影上。
“你和她们还有联系吗？”李亦然忽地打破了小店的宁静，如同一双固执而有力的手，猛地一把抓住了我的双肩，将我从回忆的漩涡里抽离。
我知道她指的“她们”是另外两个女孩，两个同样与我阔别已久的女孩。我抬眼看她，窗外的树叶上映着一圈金色的轮廓，它们微微摇曳着，倒是晃得让人感到有些刺眼。
还是在初中的时候，我初次来到一所寄宿制中学。独自坐在窗边望着影影绰绰的香樟时，只要一想到父母，眼底就能瞬间溢出水来。李亦然总是豪爽地一把搂住我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我带入自己的朋友圈。从此，我们四个女孩就成为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好到可以分享同一支冰淇淋。
我们会一同在清晨踩着丝丝缕缕的朝阳奔向操场，会在傍晚倚着栏杆等待一场浪漫的云卷云舒。我们从春暖花开的柔和阳光看到漫漫冬日的纷飞大雪，仿佛陪伴彼此度过的日子里，住校的生活也不再枯燥乏味。
而悠悠的日子不过是被假象蒙上的一层唯美滤镜。渐渐地，那个满头卷发的班主任老师三番五次地把我叫到办公室去，她将满篇红叉的试卷“啪”地一下甩在我的面前，指着排名表上临近倒数的名次冲我大喊:“自己看看！你从年级前五十跌到了三百多名！”
她怒不可遏地瞪着我，滔滔不绝地向我罗列那些由于没有及时悬崖勒马而坠入深渊的例子。语末，她叹了口气，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你不许再和她们来往了。”
我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她，她表情冷淡，像是说着一件云淡风轻的事，可对于十四岁的我而言，如同一场山崩地裂的海啸，只觉得经年来对人事物的认知瞬间崩塌了下来。
我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冷哼，拿了试卷就转身大步离开办公室。在那个青涩的年纪，我尚且不懂得人情世故，只当老师的劝诫是大人们的利益熏心，是对我们纯粹友谊的一种亵渎。
从那过后，如同赌着一口气，我更加肆无忌惮地享受起青春来。我们在课堂上悄悄抱着言情小说伤春悲秋，在课间嘻嘻哈哈地闹做一团，连自习课都不安分，整个教室都回荡着我们的笑声。我的成绩下滑得惨不忍睹，却面色不改地接受着生命中的第一场滑铁卢。
有那么些时候，我的心间也曾有过一种呼之欲出的焦躁，纵使高考仍旧是一个遥遥无期的词语，可我还是会感到一阵阵地不适，老师日渐失望的眼神，父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我不知该如何应对，却又舍不得那几个伴我走过青春的女孩子。
初中的日子一闪而过，转眼，我们便成了高中生。那是属于别离的季节，我一遍遍地在本子上写下那句不知从哪里看见的话:“我讨厌夏天，相识在夏天，眼泪也在夏天。”
毕业后，我们四人里有人回归了家乡，也有人转学去了更大的城市，而我则选择了留在本校的高中部，在香樟树泼墨般的倒影中怀念逝去的时光。
大概年少时的我们总会有些狂妄自大，那时的我不知天高地厚，想要以一己之力打败时间与空间上的距离。我固执地相信时间能够凝聚成一块块晶莹剔透的琥珀，将世间的美好长长久久地封存于其间。
于是，我把自己封闭在一个逼仄狭小的世界里，紧闭门窗，抗拒着任何人的靠近。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还能分享彼此的喜怒哀乐，那么三年后我们会默契地前往同一座城市，将未完的青春续写下去。
我把我们四个人当做一个整体般保护着，幼稚地想要把自己的一切想法与经历都强塞给其他三个人。我细细地统计着大家每次联考的分数，费尽心思想要让大家达到同一个水平线，连任何细碎的知识点都不愿放过，只为了给初中的班主任证明，如今奋起直追的我们能够创造奇迹。
那时的我以为说过的话一定可以兑现，那时的我以为这世间再也无人如我们这般惺惺相惜。
渐渐地，我不再扩充自己的朋友圈，甚至连和人打交道都觉得让人烦心。所谓无知者无畏，我怀揣着心中美好的向往，理所应当地让自己活在过去的世界里，并坚信那个世界里的女孩子们也如我这般紧握回忆不愿放手。
好不容易捱到高考结束，六年的耕耘与等待只差一个分数来宣告结果。我静静等待着分数公布的一天，纵使未来仍是一片迷茫，却仍旧期待着，四人携手迎来的大学时光。
我想我永远无法忘记公布成绩的那天，而它的原因不是那个期盼已久的分数，也不是父母脸上宽慰的笑脸。那天我惊喜地拿起手机摁下熟悉的号码，却被屏幕上的一行字刺伤了眼睛。
是李亦然发来的短信。
对话框里的字如一张张嘲讽的脸，讽刺着我三年的等待与期许。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如同又尖又细的银针，轻轻撩拨着我敏感的神经。她说:“过去的东西就不要太过在意了吧，我们四个人都该有新的生活了，谁都不能凭借回忆来生存。”
我愣怔片刻，手忙脚乱地关了手机。我不明白为何李亦然能把伤人的话说得如此冷淡，只觉得自己如跳梁小丑般自导自演了一出戏，甚至谢幕前还滑稽地摔了一跤。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联系过那四个女孩，她们像是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般，我也不曾听任何人提起过她们的消息。我像是赌气一般开朗了很多，四处结交朋友，刻意打开紧闭了三年的心扉，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我过得很好。
升上大学的我更是积极地活跃在各个社团组织里，孩子气一样地把和不同人聚餐的照片晒在朋友圈。热闹过后的孤独也总是只能留给自己，我越发觉得自己无法像当年那样一心一意毫无保留地为人付出，做事总是留一份爱给自己，像是逼着自己穿上一身厚厚的铠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刀枪不入不被伤害。
不是没有想起过她们，即便随着年龄增长，我渐渐明白聚散为常，只要曾经拥有便是真实。
再和李亦然有了联系是在大二那年，原来她早已发现曾经的我越发孤僻，可实在不愿意看我紧握过去，在影子里度日如年，才有了当初那番话。
我笑着在电话里和她聊了起来，也不再深究那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我曾用满身的刺来与这世界对抗，是她们让我明白，须臾之间还有无数宝藏。而今，我终于拔去满身的刺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也终于学会了在追溯回忆的同时朝着未来大步跑去。
掉漆的铁皮盒子里珍藏着旧时光，轻轻拾出一颗回忆的果实，也能把尘封的记忆照亮。我终于学会了在人生的每一段路程中落落大方地冲伙伴们告别，也终于明白，那些过去的人儿们，会安然无恙地留在回忆里，与岁月融汇为成长的勋章。
图 | 千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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