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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孔乙己。
我是咸亨酒店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一碗酒,一碟茴香豆,便是我的最爱。铜板不够的时候,我只要一碗酒。没有铜板的时候,我赊钱也要喝一碗酒。
我穿的长衫又脏又破,可是我这个人并不坏。我善良,憨直,没有假把式。鲁镇的人里有不少看客。他们吃了饭没事干,槐花树下摆一张桌子几把板凳,一壶茶反复加水就能喝上一整天。每回我来鲁镇,他们都伸长脖子,张着大嘴巴,看我的眼睛像在端详一个外星怪物,打趣我的时候总是没完没了。
起初我觉得有点新意,既然他们喜欢,我就配合一下,人生不就是一场接一场的戏么!可是后来,他们说出的话和鹦鹉嘴里吐出的没有什么分别。他们不觉枯燥,我却觉得无聊透顶。那些被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的举人老爷,也不过如此,真看不出有啥水平,国家早晚被他们干没了。
或许我不喜欢大人身上的浊味吧,我总是喜欢和孩子们凑在一起。一进咸亨酒店,孩子们便时常围住我。我虽然清贫,囊肿羞涩,但我不能亏待了孩子们。我一视同仁,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我常常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我知道身后的人们一定会发笑。我觉得他们笑不笑不重要,看客一样的他们也笑得出来?!我希望孩子们多笑笑。沉闷的家国,此刻最需要他们焕发活力,抖擞精神。
鲁镇的人们只知道我问迅哥茴香豆的茴字的写法这一段子,他们不知道我还教过迅哥和其他娃娃们朗诵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 ”
当嘹亮的声音从百草园飘荡到三味书屋,经沈园再回到咸亨酒店,我知道了我的价值。我像一个不具行医资格的赤脚医生救死扶伤,像一个不闻一名的瞎子提着灯笼照着夜行的人,我像一个教书匠带领着千军万马的孩子冲出旧中国的枷锁……
咸亨酒店的掌柜好像喜欢拿我开涮,其实对我并无恶意。他知我居无定所,四处游荡。我没有钱却又想喝酒的时候,走多远的路我都要回咸亨酒店。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来这里?有时我竟然也有些糊涂。难道只有这里的大掌柜愿意给我赊账?难道我喜欢咸亨酒店里那快乐的空气?确定不是受虐狂?难道我喜欢那个常常皱着眉头,少年老成的温酒的少年?
我痴迷读书,却无书可读。怎么办呢?半生碌碌无为的我,忽然选择了铤而走险。我悄悄爬上何举人家的高墙,绕过正厅,溜进书房,就在我正为发现一套好书而沾沾自喜的时候,却被屋角一只昏睡的大黄狗给绊倒了。结果你们都知道了。我被吊着打,打肿了脸,打紫了后背,打断了腿。还留下一个人人皆知的梗儿:“窃书不能算偷书。”
我想说,其实我是生错了时代。如果我正在一百年后扭扭屁股直播吃饭都能被人围观打赏的好时候,我一定是流量之王。我还愁没有酒喝,没有茴香豆吃,没有书读吗?
我喜欢研究文字。我知道茴香豆的三种写法。鲁镇除了那个温酒的迅哥,没人搞得明白。只可惜,我自幼没有被好好的引导,否则我有可能成为民国知名的古文字学家。鲁镇的人嘲笑我迂腐,其实我不过是没有考取功名,连个秀才都不是。
“孔乙己,你当真认识字么?”
“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
他们常常这样问我。问得多了,我也蒙了。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识字,也不知道为何考不中秀才。有人嘲讽我懒惰。其实不对。我写得一手好字,不时替大户人家抄抄经书,换一碗饭吃。饿着肚子满嘴之乎者也,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我也懂得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常识。所以当我连饭也吃不上,只好唱起国际歌,借着给人抄书的契机,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我再三声明,我没有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没有偷过人。赵三爷的七姨太给我抛媚眼,我心动却没行动,并不能说我不是直男。我喜欢女人,但君子爱人取之有道。
鲁镇的风是自由的,它吹我来来去去, 颠沛流离。
再见,鲁镇。再见,咸亨酒店。再见,迅哥。
在我最后一次离开鲁镇以前,我带着当掉长袍换来的十九个铜板去了咸亨酒店。店里黑灯瞎火,门上贴着一行模糊的小字:“本店因经营不善,暂时打烊,何时开放,敬请期待……”那一串省略号像毒蛇,像火,像剑,令我头皮发麻,头晕目眩。
咸亨酒店啊,我最后的根,连你也抛弃了我。我将十九个铜板一字排开,眼泪洗净了我的脸,粘湿了我的中山装。我心里一阵咒骂:该死的掌柜,你不能让我背上欠钱的骂名。
我常常想起鲁镇,想起咸亨酒店,想起迅哥。
一百年后,鲁镇会因我举世闻名,咸亨酒店会因我生意兴隆。而那个常皱着眉头,少年老成的温酒的少年,也会成为国家的希望。我早看出来了,他不一样。
你们且看我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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