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我写下这段往事。那是段我必须记下的经历。第一次看到爱与别离如此迅速地交替,来不及思考,容不得挽留。12年后的今天,又一次翻开这段记忆。
李虹离开上海,回到成都,快4年了。
老丁去世也5年了。
之间的这些年,每到清明,她都会去苏州的东山扫墓。
我回了成都,就会去她的家里,沏杯茶,和她聊聊天。
她的家是小的两室一厅,自己设计的,干净温暖。屋里每一处,抬眼就看得见她和老丁的照片和那些熟悉的摆饰。待在这里,如同待在了记忆里。
今年也去了?
是啊。还是那样。很安静。
7年前,我在上海工作的第三年。一天,办公室来了新面孔。男的,50多,高个,衣着随意,头发自由卷曲,有些蓬松。全身最值钱的大概是鞋——舒适时尚的休闲款式,脚赤着,自在地装在里面。那是老丁,总院里派来的总建筑师。 女的,30多,圆脸,长发,温和的面容,总有浅浅的笑容。那是李虹,一起来的建筑师。来之前,就听说很多传言了。他们各自离了婚,刚成为夫妻。
那时候怎么想到来上海?
流言太多。很多的事情解决不了。再说,老丁是上海人。
在成都,你们一个办公室?
我们一个办公室7、8年了。从同济毕业,到院里,就在这个所了。他也是同济的。以前没觉得什么,大概校友,总亲切点。说话很投合。
那小洁爸爸呢?你们——
我们大学同班同学,是老乡,学校里谈的恋爱,毕业就结婚了。很快就生了小洁。很单纯啊。
听起来,很不错啊。是因为和老丁,才——?
不是的。慢慢觉得他很大男子主义,脾气躁,受不了。他气度也小。现在想想,也不能全怪他,当时都太年轻了。
听说老丁原来的老婆很漂亮?
见过他两个女儿啊,那么漂亮,想也想得出来。老丁以前爱美女啊。但她文化不高,又自恋。女儿大了,两个人越来越不能沟通。矛盾也有很久了。
她点了支烟,停了停,又继续说。
那时候,和小洁爸爸冲突很大,又没有地方说,有时在办公室待很晚。老丁也有这样的问题,很能理解,就常聊聊。一个推,一个拉,就这样。
可我看到你和老丁,就觉得你们生来就是夫妻,很和谐啊。
大概因为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是夫妻了,我没有别的同事那样的别扭和成见。老丁有他那样的年龄少有的洒脱和幽默,办公室里常有他调侃的笑声。李虹倒是显得安静,眉眼里总有淡淡的愁。他们说话的调调很象,你上句我下句的,说不出的协调。他们来之前,办公室里没有什么趣味。因为他们的到来,我觉得愉快——一定是他们之间的某种气息,让我感受到美好,好像空气中多了让人眷恋的成分。
我真是喜欢看你们在一起诶。你们两个走路啊,说话啊,都那么对调子,我看着就很欢喜,象是自己捡到了宝贝。
是吗?
她笑了。笑容中隐现出从前的温润。
有回,下班,你们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走到小区里,老丁摘了花坛边的一朵小黄花,偷偷放在你头上,你不知道。他还回头朝我们笑笑,很顽皮的样子。我一直记得那场面。觉得很开心。
还有那次,记得吗,单位搞活动,大家唱歌跳舞。他开心了,象个小孩子,和你一起,拿苹果扔我们。笑死了。
我们都想起了。开心。她笑笑。笑笑,又不笑了。
他们在上海的小家,就在院里统一租的公房里。50多平米,但布置得温暖、随意。书架上有很多书,橱柜里总有吃的,音乐悠然缭绕。最重要的是,那里有自由的气息,可以肆意地说笑。老丁总是照顾大家,李虹有自在的温婉和受宠的润泽。一时,那里成为年轻人的天堂。设计的讨论、随意的聊天,常常放在了那里。
在我眼里,那个房间里,有对和谐幸福的夫妻。总喜欢从他们房间经过,看房间里透出的灯光。
可办公室里,仍常有对他们的微言,老夫少妻啊,办公室之恋啊,他们也是知道的。我心里替他们不平,总想有什么方式,表达我的祝福和声援。有次,我挑了只好看的花瓶,想送给他们,但走到门口,又怯了,觉得唐突。终归,祝福没有表达,只是在旁悄悄沾些他们的幸福。
你真觉得我们那么幸福?
羡慕啊。你们。
哈哈。那时是啊。但也有很多的问题。你是少年不知愁。老丁来上海是回家。我是什么也没有。最主要是心里放不下小洁。情绪常常很低落。经常跟老丁抱怨。
对了,你怎么没有带小洁?应该可以跟妈妈的啊。
她叹了口气,顿了一下,把烟灰抖抖。
她爸爸死活不肯。想用她当绳索,牵制我。
哦。离婚,苦吗?
太难受了。不能想。
听说小洁爸爸闹到院里了?
他是那样的。觉得自尊心受不了。说我找谁都可以,凭什么找个年纪那么大的,让他难堪。所以以后小洁也不准我见了,寄放在爷爷奶奶家。外公外婆想见,也不准。报复。直到老丁去世。
那你家里人呢?支持吗?
也骂我,说我神经啊。呵呵。他们年纪大了,不理解。现在都不知那一阵怎么过的。
两个人都有点沉默。
你们是看不到这些的。但那时还是开心的。老丁女儿大了,没那么多问题,性格也洒脱,老是安慰我。不管我怎么样,都安慰我。
听说他以前在总院里,是个自在的人,什么也不争——名啊,利啊。
嗯,他性格就这样。
但后来老院长走了,你当了院长以后,我觉得他压力大了。说实话,我觉得你不该当那个院长。你太优柔了。我都替你急。你在你不适合的位置上。
老丁也反对的。但我那时┅┅咋说呢。当时那些生活上的事,还有舆论,给我压力太大。觉得当了这个分院的院长,至少有个假象,让自己,让别人知道,这个选择是对自己有好处的。愚蠢得很。
1999年的上海,房地产还是低谷,建筑设计行业正艰难。李虹新当了院长,首要的任务,是要拿到项目。那两年项目少,要争取到,就只有投标了。老丁就带着年轻人,不断地熬夜、做方案、投标。两三个投标没中,气氛就压抑了。
最后那个方案,我在做的时候,都感觉压力太大了。
他就是想帮我啊,想那年拿个大项目。
以前他对小青年很宽容的,那一阵,爱发脾气。
紧张。压力太大。主要我的压力大,传到他身上了。
都怪我们太年轻,自己熬夜啊,没问题,把他也看作年轻人了。我们要是注意点,现在想想,是有先兆的。那一阵,他很容易发火,脸也红的。
他一贯认为自己身体好,从不检查。我也不知道。我忘了他的年龄了。他自己也忘了。太无知了。不知道。
那个方案,花费了大量的心血。快完成的时候,一个周日,李虹得闲,拉我去逛街。她买了床上用品,还说,老丁喜欢这样的颜色。她还提到想买房,接女儿上海上学之类。我们一路说笑,返回时,天已黄昏。回到宿舍,少有的轻松。
我回屋不到半小时,就听到楼下救护车的尖锐声音。楼道里杂乱的脚步。出来,才听说,是老丁,脑溢血,送医院了。
浦东的仁济医院,抢救室。还没走进门,就听见呼天抢地的声音。那是别人的。
老丁的床位,却很平静。他平仰着,躺在床上,呼吸机连着。他象是睡着了,呼吸均匀,面容安宁。李虹坐在旁边,眼睛一直看着仪器,看着老丁。
大概,看到每个来看望的人,她都会这样说:还好啊。医生说,心跳保持XX,血压保持XX,过了这两天的危险期,就好了。你看,都过了一天了,都是正常的。
她,面容疲惫,但神情执拗。
然而别的人告诉我,医生说了,这样深度昏迷的脑溢血,除非奇迹,都是无望的。她不愿理睬。只是,注视着那些仪器,每一刻。似乎命运,都连在上面。
那天我进门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说头痛。他想帮我拿包,刚一站起,就倒了。┅┅再也没醒了。
知道那时候,我们旁人怎么想吗?都怕他醒过来。怕他成为植物人,或是瘫了,再醒过来。那样,你才是痛苦。
那是你们的好意。我不这么想。我知道每过一秒,就机会少一点。但我只有一个念头,只要他醒过来,只要他脑子是清醒的,只要他知道我在旁边,其他的状况,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我们相互看看,沉默。又默默微笑。大概年龄的关系,什么都可以用笑来表达了。
四天后,奇迹终究没来。
灵堂就设在会议室。那是我印象中最美丽的灵堂:四溢的花香、洁白的百合、肯尼基《回家》的乐音、老丁微笑的照片。
李虹不停接待着来看望的人:老丁的妈妈、兄弟姐妹、两个女儿。同事。认识的,不认识的那些朋友。陪伴她的,是她的姐姐,和一个幼时的发小。
她的眼泪,大概只留在房间里,面对最亲的人。我看到的她,大多是镇静的,有些憔悴。有时,会有泪水止不住流下,但又总是被抑制住了。
遗体告别的那天,老丁的妈妈,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坚持来了。脸上是悲痛和愤怒。她在那高声哭诉着。但很快,就被家人劝走了。
短暂的告别仪式,气氛凝重但克制。没有呼天抢地,没有悲痛欲绝。两个女儿和她们的姑姑叔叔们在一起,不时的抽泣。她们的妈妈清晨来过,又走了。李虹由她姐姐陪着,迷茫得象是在梦中。只是在遗体要被拉走的瞬间,她象是被惊醒,扭过脸去,靠在姐姐身上,泪如雨注。
听说老太太很恨你。
她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被我害的。还觉得我拿了老丁的钱。
老太太是精巧强干的上海女人,穿着精致,看得出年轻时的姿色。有阵,她被查出了肿瘤,不顾别人劝,坚持开了刀。她生命力顽强,居然挺过来了。化疗后,老丁担心她一人在家,就让她在院里住过一阵。每天,她都到下面厨房,自己熬中药,笑眯眯用糯软的上海话,和人聊天。她告诉我们,她三十多岁就守寡,老丁爸爸是圣约翰大学毕业的,当时也是知名的工程师,死于脑溢血。她教书,养大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最骄傲的是四个孩子都上了名牌大学,有两个在美国安家。她不喜欢李虹。
老太太一辈子也是吃了苦的,你们不能沟通吗?
她恨我。先是安葬的地方。她要把他葬在上海,离她近。他女儿想要他回成都。但我坚持在东山。老丁最喜欢那个地方,跟我常常提起。她们不理解。
后来呢,是钱?
老太太要为孙女争。她总觉得我们有很多钱,以为我藏起来了。你也知道,那两年,哪里有呢?我跟她也说不清。那些家庭会议,次次都象是审训。
她声音很低,很多无奈。
听说她叫了一家人,来搬过你的东西?
那天,我一个人在家,他们进来,就把房间里的冰箱、电视、音响、洗衣机┅┅反正值钱点的,都搬走了。
你就这么让他们搬?
她笑笑,看着我。
不这样,又怎么样?人都没了,还和老太太争什么。
老丁去世后,不久,我就辞职了。那里没有我想要的事业,也没有了吸引我的气场。辞职的时候,李虹半天没说话,眼圈红着。我很心痛。但事实,总是需要面对。
后来,她也辞职了。在上海找了工作,租了房子,独自生活。但一年之后,又回到了成都的总院。
每次见到,她还是淡淡的温和,还是穿舒软的棉质衣裙,还是和我们说笑。但眉眼里,仍罩着愁。象挺直的枝干上,开出的一朵幽然馨香的紫花。
本来很希望你能在上海,有新的圈子。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我也想啊,试过,但做不到。
回来觉得好吗?
也不好,哈哈。说不上。但可以和小洁一起了。他爸爸结婚了,又有了小孩,小洁就跟我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问她,一直想问的:
后悔吗?
她沉默了片刻。
哪方面?
婚离得那么苦。你们真正在一起,只有400多天。放在现在,还会这么选择吗?
她想了想,说:
还会的。虽然短,但我体会了真正想要的感情。要说遗憾,我当时应该更好地安排我们的生活,能在一起长一些。
她吸了口烟,不再言语。
后来,她种许多花,孩子也慢慢长大。有人安静地来过,又默默地走远。日子就这样缓缓流过12年,到了今天。
“我想哭,我想让秋天的暴雨,在心上涌流。
我想笑,我想在春天的呼吸中,继续长高。” ——顾城《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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