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下,被田埂切割成一块一块的水田上浮起一层薄薄的雾,四周是灰蒙的天,灰蒙的水,暗色的树。四姨和小姨回乡,刚刚从街道拐到村口的路,我便在这头田埂上远远看见。招呼一声,一趟子冲上坡头,熟练刨下私藏的一窝野地瓜,兜在衣襟里,送到她们跟前。
“听说你们常念叨,赶快吃下,味道是不是还是一样?”
这是我年少时常做的一个梦。那年月,野地瓜,在我心里有着怎样的地位啊!超过新麦刚刚收浆时捋一把放在明火里烘烧的滋味,超过站在树下等着跟鸟雀比快的浸进嘴里的红樱桃的甜美,超过青竹砍下一筒灌上新米加鲜肉的清香,当然,更超过烤红苕、烧苞谷、烧蒜苗……比以上所有,加起来还要重!
我敢说,离家十年二十年……随便几十年,也不会忘了野地瓜的味道。就这么说吧,我没见过一个不说野地瓜好吃的人。一个也没有。
为这一口六月天的野地瓜,我们多挨了多少责骂啊。作业与农活排着队,日头还多么烈,完全顾不上,只怕被别人抢先一步。下学冲进屋里,将书包倒提着清空,往肩上一挎就一趟子冲上山。漫山遍野地找啊,漫山遍野地跑。会不会中暑?会不会挨打?那是收满一兜以后才要考虑的事了!遇到格外俊俏的,简直等不及洗,徒手搓两下,掐头去蒂,丢进嘴里!先解个馋再说。
野地瓜,普通的品种已是很好,还有更好的,磨子地——个大肉厚;小米地,小巧也甜;酒心地,这种最绝,是纯天然的,竟有一种甜酒的香味!后来的酒心巧克力之类,不知灵感是否由此而来。
四姨和小姨当时是离农村最远的人了,每每回乡,还是会念叨起野地瓜。这固然因为野地瓜是故乡的味道,也因为这来自故土的馈赠,实在很好。
长长的地瓜藤匍匐在坡上,拖着一连串椭圆椭圆的深绿叶片,弯弯曲曲地将根茎抓进土里,沙里,石头缝里。地瓜仔们就随着藤,贴着土,列队排开。一窝较大的野地瓜,得占据好几平米的地界。
来到相熟的野地瓜的地盘,在藤苗起头的地方蹲下来,拨开叶子,红红的地瓜仔有的明晃晃地挤在地面,有的半掩在泥土里,还有的完全藏在泥下。
轻轻刨开半掩着的泥土,轻轻按一按,软便轻轻摘下,硬则换旁边一个。
这好像是刨野地瓜不用传授的技能。
“六月六,地瓜熟,七月半,地瓜烂”,一窝为村里人所熟知的野地瓜宝宝们,在农历六七月成熟期,一天可能被按上十几二十遍。加上阳光,水土,和风的加持,一天里后来的人几乎可以享受前来人的“按摩”成果。
那些半软不硬,吃来将就,放过可惜的二茬地瓜仔们,大概就是自然和人工综合选择的结果。
很多时候我也没想通,山这边就这么几窝比较优质的野地瓜,大家也都对这公开的秘密心知肚明,地瓜藤来来往往早有被人刨过的痕迹,但没有哪一次,会完全落空。
这一来有前人不仔细的功劳,二来想也是野地瓜的仁厚。它们陆陆续续地成熟着,让整座庙儿山,都飘荡着野地瓜的香气。每天都有,不让每一轮来的人空手而回。
更神奇的是,野地瓜半藏在地里,躲开了机灵的鸟雀,也没有虫子来抢食,它一年一季地成熟,仿佛独独为赴我们的约定。
在那贫瘠的岁月里,野地瓜带着丰厚的礼品到来,同你捉迷藏,猜对一定有奖!同山林间雨后随机冒头的鸡油菌、老木枯枝上生发的木耳、站得很高很高需要梯子与竿子并用才打得到的拐枣等等风物一起,给我们增添了无穷口福与无尽的乐趣。
很多很多年过去,野地瓜始终在山野里散发着香气。即使,退耕还林,林木丰茂,相熟的藤苗不见了踪影。即使,走出乡野,回乡路远,远隔着千里万里。即使,时光荏苒,飘渺而去,再不能轻易触及。
清明前回乡,听说,堰塘的水干了,那时候它多么深呐,供村里人洗衣、淘红苕、洗澡、玩耍……眼见,水田关起了水,连成一片,再不能沿着田埂采折耳根、拎着长竿掏鸭蛋;过去种莲花白的干田里,明晃晃的油菜花掩映下,新建的医院大楼明净亮堂——再不用穿黑巷、闻消毒水,放趟子过街。
有的人不见了,好多事变了。不见田埂纵横,不见鸭蛋漂浮,只见水田漠漠,白鹭翩飞。再一个滚烫特烈的六月间,还能不能见到野地瓜呢?我想问问你。
几朵薄云浮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丝丝缕缕,直到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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