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丰郡沿长江西南而行,不逾半日,便到了涪江与涪州城的交际之处,自然是另一番风景。
涪州城东郊一所大户人家宅第内,日夜家丁巡守,灯火彻明若昼。
水碧云纵鞭斥马直奔入府。
“水少爷到了!”家丁忙入报。
水碧云满头大汗道:“郭老爷可在府内,劳烦通报一声。”
少顷,传报的家侍从内堂跑出道:“老爷和水师傅有要事相谈,此刻万勿打扰。”
水碧云只得悄悄在外堂坐下。
中堂。窗明几净。
一名红裳男子在香几前重重来回踱着长步,此人须发略显斑白,眉宇间流露出悲郁、愁伤之情。
边上侧立的是一名虎躯豹拳、隆准龙额的大汉,双拳紧握,不住在额边敲击着,豆大的汗珠笔直往下淌着。
这名着红裳的男子是府上主人郭国林,字畴,乃是大唐玄宗以始三代功臣汾阳王郭子仪之后,旁立的是水碧云之父、曾任郭府中武师、现为成都府上水家主人的水承乾。
“想来这黄巢贼子胆大包天,觊觎帝位,也快遭到报应了。”水承乾转身向郭国林道。
郭国林道:“巢贼害怕李克用的沙陀军,便率军连日于滂沱大雨中转趋汴州,这样一来便是被逼入了牢笼,宣武朱全忠定会向李克用乞援,到时巢贼唯有北退,退至无路可退,官军便能将叛贼围剿,真是大快人心啊!”
水承乾长舒了一口气道:“巢贼被枭首于成都的日子,也只是弹指之间,临幸蜀中的皇帝也要返驾回京了。只是... ...”
水承乾话音未半却嘎然而止,抬起头来看看郭国林,双目中流露出无奈的神情。
郭国林猛省道:“老弟可是想到了那些倾权一方的藩镇节度们。天下离乱之际,军枭之众相互倾轧不休,为争夺盐漕之利而对朝廷之务于不顾... ...还有那些唐廷无奈招降的将领们,见到朝中巨宦独擅大权、其势蔽日遮天;南衙北司争斗连年,岂会一心依附于朝廷!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宣武节度使朱全忠、西川节度使陈敬瑄、蔡州叛将秦宗权... ...这些人岂是自缚于一方之辈,到时朝廷又要苦恼了。”
水承乾续道:“是啊。容我说句杀头的话,大唐自安史之乱后,这么多年天下不安,气数也将近了。这天下大势,是合久必分。”
郭国林叹道:“我郭畴一片忠忱之心,足可昭日月!征战疆场二十余载,现在空余一付朽骨,徒有报国之心,却无能为力啊。”
水承乾见郭国林连声长叹,几欲落下泪来,自己也免不了悲从心生。
一盏茶时分,水承乾从堂中轻步而出,迎面见到碧云,不由添了几分欢喜,道:“进来吧。”
水碧云向郭国林行了礼,待到郭国林与父亲坐定,遂将今日所遇之事,详尽道出。水承乾听得一脸愕然,郭国林却略有所虑。
郭国林不似水承乾一般好于独处,交游甚多,所闻之事亦是离奇者居多,二人听他娓娓道来一段故事:
乾符年间,叛军为曾元裕所击,寇掠于荆南。
王仙芝其时率军至荆南城下,捣入外城,城中军士严守其内。节度使杨知温是个文人,却不擅兵法,在城楼上触景生情,且泪且赋。
军情万分紧急,杨知温才求援于襄阳的五百骑沙陀军。沙陀军骁勇非常,奋击贼党,却因势单力孤,而难破其众。
是日城中围急。杨知温的军师,是蜀中渝州人士,当日夜里却悄悄对杨知温道有破敌之法,杨知温自是大喜,便愿闻其详。
可那军师却道,须百名沙陀兵人头祭鬼!
杨知温痴嗜于鬼狐之说,便信了那军师的话,夜间偷偷调走百骑沙陀兵... ...
翌日,王仙芝亲遣兵众于荆门搦战荆南军,正值战酣之时,却有大群若鬼魅般兵士驰出城外,穿着怪异之极,但无不以一当百,勇猛善战,大破贼党。可这一战之后,此队兵马却如雾魇般遁踪于一瞬,余无痕迹。
一时军中将士均觉诡异,纷相揣测。更有人说,一夜之间沙陀兵少了一百名,而援兵亦是近百之数,其中必有蹊跷!
可那援军来去若风,身份无从得知。
当日夜,军师竟暴毙塌上,瞑目之前对随护的将士吐出一句话:
“万不该惹上鬼都啊... ...”
郭国林近来心情甚差,与二人叙了片刻,便入了内房。
“鬼都之事,与你无关,以后未经许可,少惹闲事。”水承乾知道碧云好奇心甚,不免有些担忧。
水碧云听得这一番故事,好奇心益是盛炽。心中盘算着如何借机再去一趟丰郡鬼都,去会会那个甚么“阎罗鬼皇”也好。
然而水碧云不知,郭国林和水承乾真正忧心的,不是什么鬼都,而是大唐天下的江山社稷。
大唐李儇皇帝中和四年五月。
李克用大败叛军之后,追至冤句,人困马乏,遂回军汴州。
他本是内迁的西北沙陀封建贵族。沙陀族以沙渍为名,原出于突厥别部,后转属于薛延陀。二百余年前,太宗皇帝灭薛延陀,并设置了沙陀督护府。百年后吐蕃强盛,四处扩张,至德宗贞元年间,攻陷沙陀府,首领朱邪尽忠战死。其后乱平,朱邪尽忠之子朱邪赤心降唐,后以破庞勋反兵立下大功,唐廷赏其功,赐姓李,曰国昌。
李克用便是李国昌之子,自幼随父从军习武,身手不凡;又有着一付高出常人半臂的健硕身材,让人阅而敬之,而因自幼一目微吵,人号“独眼龙”,未及年长已是威名远树,曾于数年前同父起兵反唐,为唐大败。黄巢为乱天下,形势燃眉之时,朝廷识沙陀军之骁勇,再次擢拔李克用,其后克用率沙陀部大溃黄巢。唐廷酬功,拜克用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河东节度使。
沙陀军虽然骁勇,军纪却不甚严明,一路上谈笑风生,好不快活。
天色将晚,李克用令随行官鸣得一声军号,大军止步。
长期剿击黄巢的战斗,使得克用精力耗竭,想好生轻松一下,于是命其弟克宁安顿军众,自己挑了几名兵勇,大摇大摆向不远处一间在当地小有名气的酒肆走去。
李克用驻足盼望:月上屋檐、流光盈空。时近仲夏,景物怡人。
空中酒旗迎风飘展,为这寂寞夜色更添了几分苍凉。
汴州流民甚多,往往唯有官宦贵族,才有心思和银子在这稍嫌豪华的酒肆中作乐,入夜时分,酒肆中却只寥寥几人。
李克用稍稍打量,见得一讲史的少年在墙角帘下的一面方桌上伏着呼呼大睡,不免有些扫兴。
李克用的随身近侍唤来掌柜,轻语之道:“这位是河东节度使李大人,还不将那边上的毛小子叫过来,给大人说上一段晋史,这是大人最爱听的。大人高兴了,赏钱可少不了你的。
掌柜抬起头,见正对的一人身着轻铠、个子极高、眉须皆是赤红颜色--最醒目的便是以眉发虚掩着的,光泽稍逊的左目,而一只右目却是寒光熠熠,使得一张面庞错落有致,煞是俊武。掌柜的日日听着酒肆中南来北往的商贾讲这天下之事,没吃过李克用的肉,也听闻过李克用的威名,听人描述过李克用在战场上的英姿,当下双腿便不由自主地拜倒于地,连忙请河东节度大人万福。然后亲自走到边上去,将那讲史少年重重拍了两下,细语道:“贵人降临,快快起来伺候。”
那少年却恼了,将讲史的物什收起,转过身去,复又趴在桌上大睡,口中嘟哝,“甚么鸟人,扰了大爷我的美梦。”掌柜的惊得面色苍白。
李克用未及而立,年少气盛,见此少年对自己忒地倨傲无礼,便扬起左手,折了一只竹筷,暗蓄内力,陡地弹出;那少年却似有神灵相佑,仍是不醒,只稍稍翻转,筷子挟力擦发而过,射到墙上,爆成木屑。
李克用自然知道少年是装睡,示意边上军士勿躁,起身走向那少年,心下抑住不快,静观其变。
少年半会儿没动,竟打起酣来。李克用不耐烦了,双臂回收,架起马步,一股劲力自左掌推出,那少年刹那跃将起来,身形陡转,擎起一张方凳,以北派突厥武功中的一式“卸日”挡了这一掌。而着了如此劲道的一掌,却未使凳子碎裂开来。
李克用觉得这少年还蛮有趣,一下兴奋起来,劲力大增,元气回浮。
少年仰起头来,一张还算清秀的面庞带着浅笑,“节度大人,多有得罪!记得当年尉迟敬德的“龙脉槊”,所求基于力、着于力、卸于力,大概便是如此使法!”
少年左手反把一条长凳,微微使力便掰下一条腿儿来,几步前迎,将凳腿舞得是天花乱坠;李克用也不疾不徐从背后抽出一只轻巧的小弓来,搭上一只竹筷,原地转了三圈,反手送出--好箭法!少年的“龙脉槊”已被牢牢钉于墙上。
“请教小侠高名?”李克用见这少年身手不凡,又有趣非常,生了爱才之心。
那少年素闻节帅威名,却只识他是个反复无常的叛将,心下很是不服,可处于劣势之下,便双手揖道:“不才哥舒雨何,见将军神功盖世,实乃心悦诚服。”
此时的李克用还不知马屁之妙处,听到少年明显曲意奉承,心中不悦,便指着桌上一盘蛤蟆肉道:“这小子的话,是为官呢?还是为私呢?唯恐连绝顶聪明的晋惠帝也不知... ...少侠请坐,此地百姓,多流离失所,吃不起米饭,本帅入乡随俗,就请你吃一碗肉糜吧。”
少年听得李克用的话随讽前史,甚是有趣,心中虽有厌恶之意,却也忍不住笑起来。
克用更欲启齿,忽然一阵腥风掠过,便一个箭步纵于一旁。
( 2001-2005年,原发布于起点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