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牙疼的要命,到诊所一看是牙根化脓,打了洞引流,什么也吃不了,而且医生说弄不好要拔牙。惴惴不安中我就想找些前辈诗人的诗看看,他们对掉牙是什么态度。
掉牙这种事,似乎盛唐人觉得不算事,虽然他们也会感慨一下齿摇发落,但是还没正式为之写诗。杜甫写了那么多悲叹老病的诗,却很少写牙齿。唯有一两首:
春日江村五首 其三(唐·杜甫)
种竹交加翠,栽桃烂熳红。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
赤管随王命,银章付老翁。岂知牙齿落,名玷荐贤中。
此时杜甫入蜀,得严武表为工部检校员外郎,算是重食朝廷俸禄,然而多年的奔波老病已经使诗人力不从心,写下了“岂知牙齿落,名玷荐贤中”,即是自谦,亦是悲叹——年轻时不得重用,到老得了个小官,对国家还有什么用呢?
诗到中唐,对国家命运的思考少了,个人的游戏文章多了。白居易最喜做游戏文章,除了一些直刺实事的新乐府,他还写了许多浅俗的闲适诗,专为掉牙写诗,似乎也是从他开始。
齿落辞(唐·白居易)
序:开成二年,予春秋六十六,瘠黑衰白,老状具矣。而双齿又堕,慨然感叹者久之,因为齿落辞以自广,其辞曰。
嗟嗟乎双齿,自吾有之尔。俾尔嚼肉咀蔬,衔杯漱水。
丰吾肤革,滋吾血髓。从幼逮老,勤亦至矣。幸有辅车,非无龂腭。
胡然舍我,一旦双落。齿虽无情,吾岂无情。老与齿别,齿随涕零。
我老日来,尔去不回。嗟嗟乎双齿,孰谓而来哉?孰谓而去哉?
齿不能言,请以意宣。为口中之物,忽乎六十馀年。
昔君之壮也,血刚齿坚。今君之老矣,血衰齿寒。辅车龂腭,日削月朘。
上参差而下𠨜𦤞,曾何足以少安。嘻!君其听哉,女长辞姥,臣老辞主。
发衰辞头,叶枯辞树。物无细大,功成者去,君何嗟嗟?
独不闻诸道经,我身非我有也,盖天地之委形。君何嗟嗟?
又不闻诸佛说,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由是而言,君何有焉?
所宜委百骸而顺万化,胡为乎嗟嗟于一牙一齿之间。
吾应曰:吾过矣,尔之言然。
全诗很有趣,从“嗟嗟乎双齿”到“孰谓而去哉?”是诗人埋怨牙齿抛弃自己而去。从“齿不能言,请以意宣。”到“胡为乎嗟嗟于一牙一齿之间”是牙齿自辩。“吾应曰:吾过矣,尔之言然。”是白居易同意了牙齿的意见,达到了共识。白居易虽然官做的比杜甫大,也有些作为,但是因武元衡事上书,得罪了藩镇和朝廷里的靖绥派,后半生一直无法得到重用。白居易天性豁达,以佛道自解,故虽然从掉牙感觉到自己垂垂老矣,但全诗还是有乐观的精神。唯“物无细大,功成者去,君何嗟嗟?”微露一点怨恨,白居易为唐王朝仗义执言,最后却被朝廷弃若敝履,只好拿“功成者去”安慰自己了。
与白居易同一时代的韩愈,在诗的主张上大为不同。白诗力求通俗浅近,韩诗力求雄奇险峻,故两人虽然年龄相差不大,却很少诗词唱和。印象中白居易集中提到韩愈的只要三四次,韩愈集中也只提到白居易一次。但是在《落齿》这个题材上两人恰恰颠倒了过来。
落齿(唐·韩愈)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已。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馀存二十馀,次第知落矣。
傥常岁落一,自足支两纪。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
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
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
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因歌遂成诗,持用诧妻子。
此诗通俗易懂,唯有“木雁各有喜”是出自《庄子》的典故,说的是庄子和弟子一起出游,看到一颗大树,树枝茂密而匠人不砍伐,问之,匠人说:树干弯曲,大而无用。庄子对弟子说:看吧,大树因为无用而可以保全自己。到晚上,在朋友家过夜,主人要杀雁招待,下人们问:有两只雁,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杀哪只?主人说:杀不叫的那只。第二天,弟子问庄子:大树因为无用而保全,雁因为无用而被杀,我们到底应该怎么自处呢?庄子笑着说:要在有用和无用之间啊。
韩愈用此典,是想表达有牙固然好,无牙也不坏,顺其自然就好。“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牙掉了就掉了呗,漏风就少说话,嚼不动就吃软食,极为豁达。故此诗流传很广,后代诗人和诗不绝。
陆游就曾写过一首《落齿》,不过并非和诗,而是跟韩愈唱反调。
齿落(宋·陆游)
昔闻少陵翁,皓首惜堕齿。退之更可怜,至谓豁可耻。
放翁独不然,顽顿世无比。齿摇忽脱去,取视乃大喜。
譬如大木拔,岂有再安理。咀嚼浩无妨,更觉彘肩美。
陆游牙掉了还能吃猪蹄膀,可真是标准吃货一个,似乎全无肝肠。然而其背后寄托的心情,却是悲凉。“放翁独不然,顽顿世无比。”其顽钝者,是执着于北伐中原恢复故国,今齿摇发落,年华将尽,却一事无成,只能闲居啃猪蹄。多少悲凉,都在顽钝二字中。
陆游毕竟进士出身,用词委婉,辛弃疾草莽出身,就更不客气了,他的《卜算子.齿落》就极为痛快淋漓。
卜算子 其四 齿落(宋·辛弃疾)
刚者不坚牢,柔者难摧挫。不信张开口了看,舌在牙先堕。
已阙两边厢,又豁中间个。说与儿曹莫笑翁,狗窦从君过。
所谓儿曹者,就是南宋朝廷中的投降派。辛弃疾多次表示对他们的唾弃,如“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又如“斩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都是一个意思。他们也竭力阻止辛弃疾掌权做事,多次弹劾辛弃疾,破坏北伐。辛弃疾对他们蝇营狗苟,私心坏国事悲愤至极,遂借落齿把他们痛骂一顿:你们这帮小人,不要说老子体衰齿落,可是老子人格远远超过你,就是豁牙洞也比你这群狗东西高大的多呢!嬉笑怒骂皆成文章,真令人拍案叫绝也。
看吧,掉牙虽是小事,古人还能做出这么多诗词,笔端真可驱遣万物!我读了前辈的诗词,牙似乎也不那么疼了,倒是意外之喜。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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