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该不该把他记录下来,因为我甚至不能确定他是否真正存在过,而且,或许我们之间的相处久只是一次毫无章法可言的谈话。我怕说出来会被人当做精神病患者,但还是想让自己记住他。
我还没有认真给他取好名字,但要记录他,总该有个名字。和他讲过,叫“英”,因为他总让我想到小王子,他有一种婴儿的单纯,所以取同音,叫“英”。他笑笑算作同意,就暂且叫了这个。
其实他同不同意并不重要,因为我很少叫他的名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通常会在一片空白的区域,中间一条长椅,我们坐在上面,前方是神话剧里神仙观察凡人时映出画面的云。他告诉说,因为我的印象里应该是这样的形状。
我自认为的第一次遇见他就是这样的环境。他坐在长椅上,有些忧郁。前方的画面是一片草地,动画片里那样的,还有粉红色的小花,他面朝前方,眼睛却没有画面里的草地。可前面除了那个什么也没有,只是空白,所以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至今也不知道。当时没有关注这些,只是向他走过去,没有任何理由向他靠近,很自然的坐下,好像我本该在那里一样。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是那样,坐在长椅上,有时聊天,有时不会。
他一直穿着同一套衣服,应该是黑色的风衣,我看不清,甚至都看不清他的长相,虽然我们很近,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很心安。他也解释过,因为我从来没有为他构想出一个长相,所以在我眼里,看不清他的模样。后来我尝试过很多次为他塑造一张完美的脸,发现根本不可能,因为我做不到凭空想出一张脸。不过虽然看不清,但我能感受到他全部的表情变化,眨一下眼或撅一下嘴我都能感受到,而且很细微,他只说这是应该的。
我记不清谈话发生的顺序,可能是他故意打乱了这些碎片。他说过,东西只有不完整了才能看清细节。
他也纠正过我,说第一次见面不是在这片白色的空间。他解释说:“那是个梦。”只说了这几个字,我却立即想到了那个梦。那是一个不受我控制的梦。一般的梦都会是与所接触的事有关,但那个梦却不是。梦很简单,我在一个古堡高处的楼道里,全部的画面就是这个楼梯间,平台处有一扇可以看到外面月亮的窗。一个男生紧抓住我的手,带我走那段楼梯,向上爬,但不累。他侧脸看窗外的月,我看不清他的脸,但心里觉得他很好看。后来想想的确是英的样子。男生皱眉,身上的衣服变成屠苏似的样子,他的头发开始增多,眼里放出红光,嘴里长出獠牙,让我想到疯狂的野兽,他果然向我扑来,但我还是一点也不害怕。下一个画面又是男生握住我的手走楼梯,这次他很焦急,小跑着向下层走,他的头发变长,稀少,成了我想象中灵族的模样。
“那就是灵族人的模样。”英笑着说“我根据你的想象变化的。”
“那为什么没有脸。”
“你还没为我勾勒出脸。”
“对不起……”我还是没有为他构想出一张脸
“没关系,一样的,你知道我的表情不是吗?你能感受的到.”
“是。”
“那就足够了。”他说,他的存在只是为了我一个人,所以只要我明白就什么都不重要了。
我感觉到他笑了,但依旧忧郁。
也问他为什么一直这么伤心,他说:“因为你一直有伤心的事。”我垂下眼,不说话了。
那个梦止于灵族人站在那里,背景是阴天下的沙漠,有枯树、有扬沙。我很对不起他,让他一直站在那里耍帅。
英说:“你不用为他难过,如果你真要为这种事伤心的话你应该把余生都用来忏悔。”
“我才十七岁不是吗?”
“你能数过来到现在自己创造出了多少幻想中的人物吗?你想象心情不好时自己走在街上,街上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你无比寂寞。当心情变好,你离开了那条街,但那些人会一直在那里走,不停地走。”
“可我们的记忆不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成三维、二维、一维,最终被遗忘吗?他们会消失啊。”
“你在为自己辩解,”他总能说出我心中所想,这让我脸上火辣辣的,像是剖开了内脏,把自己一览无余的展示给他。“我知道你所有所想的,也能感受到你自己也无法描绘的情绪”,他换了个坐姿,虽然看不清具体,但我知道他找到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你是会遗忘掉他们,但不会很快。在以为已经忘掉他们的时候,你就已经再次想起了他们。就是说……英吧,英这个名字,当你默念忘记英的时候,英其实已经再次出现了,而且对于你的遗忘,也不会那么干脆,他们或许只是被变成了长期记忆,直到许久之后,你真正忘记了才会消失。”
“哦。”我答应。又在想,是谁把他们变成了长期记忆,是谁让它们消失?
“我”,英轻声说,无比忧郁的回答我没有问出口的问题。
是英创造了他们,英根据我的想象塑造了一个一个人物。如果我有空闲去想的话,每一个人物都会有自己的故事,或许除了英,他毫不费力的创造了他们,自己再乔装成任意一个来与我对话,当然,他说的是我无意识时已经为他准备好的台词。
“像演员,”他说,那些信息他并没有说出来,只是凭空出现在我脑子里,我接收着这些信息,像听到他突然的说话。“每天,甚至每分每秒都在扮演着你期望的谁,不过不用背台词,所以还不错。”他笑了,这是小王子的笑声,但里面充斥着伤感。
我总能听出他笑声里的忧伤,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也为了解决疑惑,我开口问他:“如果是你创造了我所有的幻像,而且你也在扮演着其中一个人物,那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就不是那个梦了,不是吗?你自始至终都在啊。”
“这个我没有办法准确的回答你,”我感受到他抿了抿嘴,好像在寻找几个恰当的词来回答这个问题,我去看前面草地上的花,是最简单的四片花瓣的花,粉的,红的,黄的,和小时候妈妈在我桌布上绣的花一模一样,那也是我会画的第一种花。
我看得很尽兴,不着急他回答,因为和他这样一直坐着,也挺舒服的。
“那个梦,”他突然开口,“那个梦是的意识,意识上的我和你的第一次见面。”
“嗯?”我居然没明白他说的话,这是第一次。我请求他详细说一下,他却把一条腿抬上来,用脚踩着木长椅,下巴抵在膝盖上,抱着膝,闭了嘴。
我不去看花了,只是盯着地看,他的脸在变化,由我喜欢的这个人变成了另一个,由曾经追的星变为现在所迷恋的。整片白色的背景也在随着变化,总之一切都是我喜欢的或我喜欢过的,都是在脑海出现过的画面。
“停下来!”我有些害怕,也是第一次这么惊慌,在这里,因为英。
“这都是我,”他开始讲了,是原先的样子,我却不那么轻松了,“曾经的我只是根据你的喜好来制造幻像将自己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准确的说,我没有意识。”
“没有意识?”
“对,可能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那个梦,是我第一次拥有意识,我有了自己的思考,我第一个意识就是你是我的主人,是我的创造者,我想去看看楼梯里有什么。可我不能丢下你自己去,所以我紧拉着你,但我的意识还不够成熟,当我去看外面的月亮时,你可能因此联想到了什么,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并扑向你。但我不能伤害你,我截掉了那个画面,很快的往下跑,怕你再联想到什么。”
“可我终究还是想到了什么……”
“的确,不过没关系。”我知道他是真的没有生气,但心里总有愧疚,而他则更加忧郁。
我换了话题,问他为什么会有意识。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继续无限伤感的盯着前方的什么东西,我也没有再问什么。过了许久,我没大有多深的时间观念,我们所有对话的停留间隙都消失了,只有很短的停顿,英说这是因为我只想保留有价值的,我觉得这样的停留也很有价值,但他摇摇头说:“你不觉得。”我也不再争辩,他比我更懂我自己,总之感觉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很沉闷地说:“对不起。”
我感到奇怪,根本读不懂,这是第二次,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不解释,我有些失落。
“你不该总和我在一起。”他总是突然的说话。
“什么?”
“你还有同学、朋友、老师、家长、亲人。”
“同学和朋友不是一个意思吗?”我故意不回答他的问题,这个话题让我很尴尬,可我看到他笑了,继而又非常忧伤,他说:“你在逃避。”我没有说话,他停了一会,继续说:“同学只是三年,朋友却可以是一辈子。”
“是吗……”我很拘谨,有些怨恨他开启这个话题,我的脑子非常乱,出现了英离去的画面,是一个背影,他真小,在这片空白里,他走起来那么像电影里的小王子。
“回来——”我追在后面跑,并向他喊,小时候的噩梦出现了,很重要的人在前面走,很慢,并不回头,我在后面拼命的跑,精疲力尽地看着我们的距离越来越大,我很害怕,妈妈也这样离开过,在梦里,很多次,我看到了年轻时妈妈的背影,她有长长的辫子,我追不上,可没有想到哭,只是喊,求他回来。
“没有走,”我睁开眼,还是在那片白色的空间,还是那条长椅上,我蜷着腿,抱着膝,好像刚睡醒,英就坐在我旁边,很无奈的笑,“其实谁都没有离开你,是你自己推开了他们。”
我很累的坐在那,不说话,总感觉眼角有泪,却怎么抹也抹不去,我好像机械一样,不断重复这个动作,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很累,停止了擦泪,干坐在长椅上。画面很小,只有我一个人,甚至连白色都没有。很害怕,却又很安逸地缩在那里。我没有想到英,总之,他不在。
我看到了自己,缩在木橱边上,一个角落。膝盖上盖着个毯子,脸上映着电视机上银白色的光,显得很吓人,尤其是空洞的眼神明明看着前面,却不是在看电视。我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但我感觉到了舒适,自己好像很喜欢这样子的发呆。我更害怕,开始尖叫,对着画面里的自己。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甚至感受不到身体在哪里,只能看那个阴暗角落里的自己,连闭眼都做不到。
“对不起……”我脑子里响起了英的声音,是那句不明所以的很忧伤的道歉,“我不该有意识。”我听到了后半句。我有些发疯,好像野兽被困在笼子里,不断撞击却只有声响没有疼痛。
无数画面在脑子里出现,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乱。
我找不到英。我很渴望那片白色,很渴望见到那片草地。没有崔斯坦的荒原只是一片猩红的大地,让人压抑,没有英的空间也是。
又是那片白色的空间,是最开始的画面:英坐在长椅上,盯着前方,却没有看那片草地。我开始向他跑。我站到他身旁 ,他不看我。
“你应该说是我创造了那些画面,并解释为什么!”我向他喊。他没有动,没有说话。我也坐下,其实并不想听他解释。
我坐在长椅上,没有先前的那种舒适。我开始难过,却哭不出来。轻轻地推他,这是我第一次触碰他,却不是他。那个木偶倒下了,落在与周围没有任何界限的白色上,居然发出一声轻响。
我又看到了英走在前面的背影,像小王子。我没有追,我知道,那不是英。
白色像玻璃一样破裂,包括那个身影。我站在黑色的空间里,左边是长椅,右边是那片草地。我转身离开了,好像是走在跑步机上,黑色并没有走过的区别,只是长椅和草地在向后退,离我越来越远。
英走了,毫无征兆。我很想听他讲话,但不去想那些画面,因为画面里和我讲话的不是英,是我幻想出来的早晚会被遗忘的人。准确地说,英失去了意识。
他给我留下过一张明信片,在我不确定他存在的时候。他说:“自我出现,到陪着你生命的结束,我只爱你。”署名是“你的幻想,幻象”。那是他唯一留下的东西了吧,用我的身体,以我喜欢的语调,写下他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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