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住着一对五十来岁的老夫妇,带着一个可爱活泼的五岁小男孩,儿子儿媳在外地工作,偶尔回来一次,典型的中国式留守家庭,
住在同一幢楼里,隔得近,有时“邻居”一词听上去,有种仅次于“同桌”的亲切感,但大门一关,依然是两个陌生世界,只能从对方的说话声猜测对方的长相性格。
小男孩活泼好动,午后常听见他跟小伙伴在楼下追逐嬉闹的声音,小孩子的声音带着天然的金属质感,清脆悦耳,如风铃摇曳,在安静狭长的巷子里飘荡回响。
有时写东西写累了,或者卡文了,正抓耳挠腮时,楼下飘上来这样一阵童声,如有清澈的泉流注入枯竭的心田,淙淙流动,细响不绝,瞬间灵台一片清明,烦恼顿消。
好奇这几个屡次拯救我于烦恼之中的小孩是长啥样的,好几次走出阳台向下张望,只见到几个黑黑的小脑袋。
声音如此灵动的小孩一定长得很可爱,很讨人喜欢吧?我时常这样猜想。
然而也许并非如此。
这个年纪的小孩大概都比较活泼好动,常常令大人招架不住,失去耐性。
小孩的奶奶嗓门响亮,大概是嫌孙子淘气,时常听见她骂小孩,专挑难听恶毒的骂,也不知是有意的,还是习惯如此,从她口中,我真正见识了大广东粗话不为人知的一面。
有时甚至听见她竭斯底里地叫小孩去死。
这种骂法真是震碎了我的三观,一个五岁少不更事的小孩到底犯了什么错要每天承受奶奶的怒火和咒骂?
在我的理解中,中国人不都流行隔代亲的吗?尤其是留守家庭之中。如果是有重男轻女思想的老人家,对男孙应该是更疼爱的,谁忍心大声咒骂这么小的孩子啊?
一段时间内,我的生活每天都被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充斥着,一把稚嫩,一把老气,一把动听,一把残暴。
我在几个月后才知道这户邻居是长什么样的。
某天下楼取快递,那个小孩跟他爷爷奶奶刚好坐在门前乘凉。
小孩如我想象中的一样,圆脸大眼,一脸机灵劲。
当奶奶的虎腰熊背,面相严肃,法令纹很深,眉宇间隐约透着一丝不耐烦和戾气,一看就知道是个脾气不好的,老年发福版灭绝师太的即视感。
相反当爷爷的看上去倒是一脸和气,清瘦干净,有种退休老教师的做派。
四月某天我正在吃晚饭,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骂声,是那个老阿姨粗暴的大嗓门,然后是另一把隐忍的年轻男声,估计是她儿子。
老阿姨年轻时应该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泼辣货,又粗又刺耳的大嗓门硬是把儿子中气十足的声音压了下去,她儿子最后终于受不了她的谩骂,回了她几句。老阿姨大怒,大力把铁门甩上,噼里啪啦连哭带骂,外加砸锅摔家具的声音,几个小孩吓得哗哗大哭。
恍惚间,我觉得整幢楼层好像都在颤动,老阿姨的骂功再一次让我大开眼界,从来没见过有人能把咒骂人的话骂得那么自然流畅的,好像她天生就精通于此似的,或者那些恶毒的话语就是她的母语吧!
我开始替那个可爱的小男孩感到担忧,小小年轻每天被咒骂就算了,还得亲眼目睹奶奶与亲爸的厮杀。
那顿晚饭在各种噪音的打扰之下,真正是食不知味啊。
一直在想要不要下去劝架,去阳台探头望了几眼,无奈,人家是关门作战,看不到战况如何,只能从东西砸地的声音响度来判断双方对这场战争的态度。
老实说吧,这种光听到声音,却看不到实况的战争挺吊人胃口的,打架就打架呗,为啥要关门呢?害我半个镜头都没瞄到。
好像也没有街坊去劝架,大概这样的事是见惯不怪了,所以我这个新邻居也不敢擅做主张,电视剧告诉我,去劝架的人一般都会被当成撒气包的。
只是那几个小孩惊恐害怕的哭声实在叫人无法坐视不理,在我准备报警的时候,终于有个胆大的街坊去拍门劝架了。
楼下断断续续的话语声持续到八点,什么时候散场的我没留意,只知道后来终于耳根清静了。
诡异的是,第二天早上我买早餐回来的路上,看见楼下老阿姨挽着她儿子的手臂说说笑笑从菜市场出来,我顿时有点懵圈,难道昨天傍晚那场闹剧是我幻想出来的不成,这到底什么情况啊?
小孩子这头打完架明天就能玩在一起,真没见过成年人也这样的。
我不得不去猜想这场戏的来龙去脉,大概是老阿姨嫌儿子给的家用太少,准备把额度提一提,结果没谈妥,当场发飙,塑料母子情说没就没,估计后来儿子屈服了,老阿姨立刻由阴转晴,跟儿子和好如初。
那个小男孩依然每天在楼下玩,嘻嘻哈哈享受着童年,依然被他奶奶咒骂,我也习惯了每天在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中生活。
当一个人习惯了身边的一切,连那些恶毒的话也会觉得顺耳,因为知道无力去改变,所以只能暗中反感,并且试着去无视。
一个人还知道反感,证明还不算很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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