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 | pannipip
编辑 | 胖粒
该文为短故事学院学员作品
头条发表课程学费全部返还
前情提要
好几次有幸参与到国际青年会议中的我,和来自全世界的朋友们探讨着如何解决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但后来发现,那终究不过是纸上谈兵,并产生了到前线去的想法。而后,我加入到国际公益组织的志愿者项目,于今年七月首次踏上非洲大陆,来到了肯尼亚的贫民窟。
这次通过分享在非洲贫民窟里的所见所想,希望揭开这个地方的神秘面纱,解除一些误解和困惑,让大家从不一样的角度去感受这片多样的大陆。
决赛当天,我忙碌地穿梭于人群之间,疾走间却发现一小男孩独自站在遥远的角落里。他的膝盖略弯曲,有节奏地摆动着身躯,视线锁定在右手握住的手机,左臂不时往前伸出,并甩出手背朝外、指尖往下的经典 hip-pop 手势。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的痞里痞气,让他看上去像是在嘻哈圈里混了好几年的 rapper。
这男孩叫 Peter,是我在非洲贫民窟里遇到的一个 15 岁说唱少年,达人秀的决赛选手之一。
贫民窟入口在富人足球俱乐部的大闸门前下车后,我们穿过马路,走进了隐藏在角落里的一条土巷子。巷子的入口毫不起眼,若非边上摆着一个卖饮料的小地摊或是有人从巷子里走出来,完全不会被察觉。
巷子长约 20 米,仅可容两人并行,左右两侧是歪不横楞的铁丝网和泥土色的高墙,要是在这被前后围堵起来,逃脱看上去不像是一件可能的事。此时,一个高高瘦瘦、肤色黑如碳灰的男人面目表情地向我们走来,我立马变得紧张起来。
我屏着呼吸,为了避免与男人四目相视,低头专注于脚下显而易见的石头。男人擦肩而过,我装作不在意地继续埋头向前走,直至来到了深巷的另一端。轻轻地转过头来,发现男人已消失在巷子里,这时我才松了一口气。
抬起头来,刚才加载着压迫感的铁丝网和高墙被抛于身后,眼前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明亮,截然不同的景象让人产生了时空穿越的错觉。我们仿佛来到了一个被隐藏起来的世界,俯视下去,那是密密麻麻接连在一块,而且看不到尽头的铁皮房群——肯尼亚的第二大贫民窟“马萨雷谷”。
贫民窟俯视图(左为贫民窟,右为富人区)就在决赛的一个月前,我第一次踏上非洲大陆来到肯尼亚,来到这让人尽是联想到肮脏、犯罪和疾病的贫民窟。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做学术调研或旅行,而是以志愿者的身份,在贫民窟里举办一场达人秀。
回想起来,当我在出发前把消息告诉家人,他们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质疑或反对。这意料之外的展开,让我在内心怀疑了一下他们有没有在关心我的安危。可同时我也庆幸,若没有他们的同意,这趟行程或许会被迫取消。投出了简历、经过两轮面试的筛选才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合格者中因遭家里反对,最终不得已退出项目的情况,并不是特例。
我跟在负责人身后,频繁地变换着左右腿,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找准着力点,踩稳向下倾斜的巨石,一连划出了好几个“Z”字后,终于安全地抵达平地。接下来再左躲右闪地经过一段乌黑得无法辨识出垃圾的臭水沟,我们便来到了马萨雷谷里面。
这时候,在路旁玩耍的小孩都向我们涌了过来。脸上带灰的他们,羞涩地露出笑容,口里念着“China,China”,并高举起乌黑的小手掌。一开始没搞清楚意图的我,看到负责人亲切地和他们击掌、打招呼才反应过来。于是,我也笑着跟他们说“Hi”,但与此同时,我的双手始终紧紧地抓住背包的肩带,没办法松开来大方地回应孩子们。
不是因为脏,而是因为我不知道他们当中谁会是艾滋病毒携带者。然而可耻的是,我明明知道艾滋病不会通过一般的接触传染,却还是怯场了。
贫民窟主路第一次见到 Peter 是在⼈员杂乱的海选现场。
一个 10 来平米的小屋,微弱的光线穿过窗户透进来,隐约可见尘土在空中飞舞。为抵挡人们过盛的热情和好奇心,绿色的铁门被严密地关上,但仍无法阻隔壁酒吧传来的刺耳的音乐声。
我在评委席上坐了整整两天,早已头昏脑涨,心想海选终于要结束了,旁边却接连不断地递来新的报名表。Peter 的小字条是我接到的最后⼀张报名表,因为当时报名表早⽤完了,我们只得让他写在一张草纸的背面。
Peter海选报名表说实话,评选了近两百名参赛者后,我已经出现了审美疲劳,对 Peter 的表演没有抱太多的期待。但当他一开口,我那“沉沦”的心像被打了一针强心剂,一切无干的都被屏蔽了,我所有的注意⼒都集中在他⾝上。
就是他了,最好的说唱选手,没有之⼀。
我按耐不住兴奋,转过头来看着伙伴们,急迫地想知道她们的想法。不出所料,⼤家对 Peter 的表演一致赞不绝口。 虽然 Peter 的台⻛并不熟练,有一点不⾃然,我们也无从得知斯瓦西里语的歌词表达了些什么,但他准确的节拍和流畅的饶舌无疑惊艳了全场。
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男孩,他穿着淡蓝色的短袖衬衫和灰色的西装短裤,衬衫的腋下有两个大大的破口,毫不遮掩地露出里头白色的内衬。羞涩的神情和放不开的动作暴露了他的舞台经验不足,但那双灵动的大眼睛,让这些天以来一直处于脸盲状态的我记住了他的脸。
Peter毫无疑问,Peter 顺利通过了海选。决赛前的培训阶段里,他表现得十分积极,总是不忘叮嘱我们给校长打电话帮他请假。接受导师的指导时,也一直全神贯注,⽣怕错过任何有益的知识。
第一天,导师教他 Rap 的基本结构和创作技巧,循循善诱,并要求他晚上回去完成参赛曲的创作。次日当 Peter 再出现时,他⼿⾥握着一份完整的歌词,但没想到,和 Peter 一起出现的还有他⾝材魁梧的⽗亲。
Peter 的⽗亲身穿⼀件深色格⼦衬衫,⾐服塞在灰⿊⾊的宽松⽜仔裤⾥,脚蹬一双黑色皮鞋——可以说是贫民窟里的稀有品。看到这⼀⾝存在感⼗⾜的打扮,我好奇之余有点担⼼他的来头。
角落里叠着 1 ⽶多⾼的塑胶椅⼦,他径直地走过去坐上,“俯看”着⼩屋⾥发⽣的⼀切。他全程无言,也没什么太大的动静,但正是这样,反而让人觉得不安。总担心在不注意的刹那间发生些什么,让人不禁在心里设防。
⼤概过了半⼩时,他从椅⼦上跳下来,朝我们⾛来,我心头一慌,但还是故作镇定。
他说,“我差不多该⾛了。” 正当我天真地以为他会就这么⾛掉的时候,他紧接着说,“这⾥的负责⼈是谁,我要跟他到外⾯谈谈。”
该来的还是来了。我心里瞬间闪过了无数个念头。谈,谈什么呢?难不成我们占⽤了他孩⼦的时间,他跟我们要钱来了?谈就谈,为什么要到外⾯谈?他这么⾼⼤壮实,我这么矮⼩瘦弱,要是谈不成,⼀把把我揪起来了,我要怎么挣扎逃脱?
不管怎样,只能硬着头⽪上了。就算真的发⽣什么,⼩伙伴们会罩着我的。现场还有其他导师和选⼿,他应该不⾄于太乱来,最多给他钱就是了。“我就是这⾥的负责⼈,有什么事情,跟我谈就好”,我坚定地回了⼀句,毕竟输⼈不输阵,这种时候绝不能被看轻了。
我们俩来到屋外,⼩伙伴站在⻔⼝守着,当我在脑⼦⾥摸索对策的时候,他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严肃地说,“你看吧,Peter 已经上⼋年级了,明年就要上⾼中。他在这⾥接受培训的时候,其他同学都在学校⾥学习。别⼈学的东⻄,他都错过了……”
听到这,我本慌乱的⼼冷静了下来。
接着听会发现,原来他不是来要钱,而只希望我们能把培训安排在放学后,并且跟学校⽼师协商,不要让⽐赛影响到 Peter 的学习,从头到尾,他没有强求我们任何事。
Peter和培训导师来到贫民窟的这些天,我总被别人提醒说这里的⼈很贪⼩便宜,奉行“拿来主义”,⼀有机会就和你要东⻄,而这类事情也确实发生过。因此,当 Peter 的⽗亲说要谈事情的时候,我先⼊为主、甚⾄有点理所当然地以为他要钱。
事实却证明,他只是⼀位为孩⼦着想的⽗亲。这让我肃然起敬的同时,不禁为自己前面做的各种假设感到惭愧。
Peter 的⽗亲请求我们不要告诉 Peter 这件事情,以免影响他的情绪。看着眼前这位父亲,我试图想明白一件事:大家都说贫民窟的⼈懒散、不求上进,所以才逃不出这个地⽅,但这真的是事实的全部吗?
其实,Peter 父亲的举动要是放在国内,那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但当这发生在被普遍认为只与犯罪和疾病挂钩的贫民窟内,我对这地方浅薄的认知被撼动了。
贫民窟主路贫民窟对我们来说,可能是一个比较陌生的概念,毕竟根据中国的官方说法,国内不存在贫民窟。但这对于国外的一些国家,尤其是在一带一路的语境下日渐获得资本逐利者更多关注的非洲来说,贫民窟是城市化快速进程中至关重要的课题。
以肯尼亚为例,20 世纪 60 年代脱离殖民时代后兴起了农民进城潮,但由于正规房地产无法满足进城农民和失业者等低收入人群的住房需求,他们在缺乏土地使用管制的市中心、富人区附近找到了便宜的租房,并聚居于此。逐渐地,这发展成为高密度的贫民窟,或称“非正规聚落”。
在内罗毕,像马萨雷谷这样的贫民窟,土地面积合起来不到城市的 5%,却占据了 60% 以上的劳动力,是城市发展中的巨大动力。
贫民窟里没有水电设施,房屋以铁皮房为主,极其简陋拥挤,在日光的直射下很容易起火,造成火灾。有一次,路经一片被烧得焦黑的铁皮房,几个男人正在清理昨天傍晚失火的现场,把整块的铁皮逐一堆放起来,经过时还能闻到一股铁皮被烧焦的味道。
那是我们每天都经过的路,没想到一夜之间却变成了失火后的现场。大伙很是惊讶,纷纷表示惋惜,然而当地人表现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路过的行人没有驻足围观,也没有租房客在一旁跪地痛哭。
有人把贫民窟称为“被上帝遗忘的角落”,这里的人们不会受到外界过多的关注,也甚少有外来人愿意走进这个地方。
贫民窟主路在这里,行人的脚步总是慢悠悠且拖沓的,眼里难以见得光芒。酒吧从大白天开始营业,失意者无所事事便移步至此买醉度日。走在路上会发现满街都是小孩,甚少看到年老者,因为人们的寿命期一般只停留在中年,大部分死于艾滋病。即使是路上的这些小孩,他们当中患有艾滋病的几率很高,或是在尚年幼时便失去父母,成为孤儿。
听说这里头的很多人生于此,死于此,一辈子没有踏出过马萨雷谷一步。
我们来这里办达人秀为的是,在原有的物资援助的基础上,为贫民窟里的青少年们提供一个舞台去展示自己和提升技能,让他们得到更全面的身心发展。
而确实,贫民窟里有许多拥有表演才艺的人。黑人作为长期以来被奴役和压迫的人种的同时,也是被上帝眷顾着的孩子。他们仿佛在出生的时候被施了魔法一般,拥有天生的节奏和律动,只要给他们音乐就能舞动起来,说唱音乐本身也是起源于美国的黑人社区。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喜欢歌舞,除了为表达对艺术的热爱,还是为了充实自己的生活,在混沌中保持清醒,以防在不经意间步入歧途。
后来一名记者提出要家访达人秀的选手,基于父子俩留下的深刻印象,我毫不犹豫地推荐了 Peter 一家。
Peter家往外看Peter 家就在我们每天进出贫民窟的必经之路的拐⾓处,和贫民窟⾥绝⼤部分房屋⼀样,这是一个铁⽪房,门是用⼏块⽊板拼起来的。Peter 带我们穿过院⼦,来到一个房间⻔⼝,随即跑开了。
房间没有⻔,只挂着⼀张杏⾊的布帘,正当我们茫然四顾时,一个小女孩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原来是 Peter 的妹妹,达⼈秀的舞蹈选⼿之一。在这陌⽣得让⼈不知所措的地方⻅到熟悉的面孔,我们方才安心了下来。她笑脸相迎,掀开布帘邀我们进屋。
这是一个 10 平⽶不到的房间,进屋左⼿边是⼀张靠墙的⼤床,靠近⻔⼝处有⼀个床头柜。床尽头处堆起⾼⾼的杂物,一旁摆着⼀⼝铁锅和碳炉。Peter 给我们搬来三把塑胶椅⼦,我们⾯向⼤床⼀字排开坐着,Peter 和他妈妈、妹妹、弟弟挤坐在床边上,爸爸外出工作,姐姐在高中寄宿。⼀家 6 ⼝⼈,就生活在眼前这个⼀览⽆遗的这个房间⾥。
Peter家访时的全家福Peter ⾃豪地告诉我们,他们是⼀个“talented family(才华横溢的家庭)”。他⼩时候看过爸爸弹电⼦琴,姐姐会 rap,妹妹会跳舞,弟弟会唱歌,⾃⼰也会 rap 和跳舞。的确,看过 Peter 和他妹妹表演的⼈,都会明⽩他这句话毫无违和感。
我曾经想,Peter ⽗亲如此重视他的学业,两兄妹既聪明⼜有教养,Peter ⽗⺟是不是知识⽔平⽐较⾼,或者经济条件⽐较好,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Peter 家靠妈妈经营菜摊⼦、爸爸做油罐⻋司机维持⽣计。Peter 明年就要上⾼中了,学费是一项不小的负担,但妈妈却⼀直让 Peter 不⽤担⼼。她和丈夫相信,若要摆脱贫穷,学习是唯一的出路。
Peter 梦想着成为一名⻜⾏员。问及原因,他咧开嘴巴,略带羞涩地说,“爸爸在陆地上⾛来⾛去,我想要到天上⻜来⻜去”。
他还希望以后赚钱了,带着家⾥⼈搬离贫民窟,到不同地方生活体验。但同时,他也强调说,“我不会忘记⾃⼰的根在哪⾥,即使离开了,也还是会回来看看,为这⾥的⼈们做⼀点贡献。”
这时候,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似乎得到了解答。
正是思想如此成熟的他,才会创作出这般有深意的歌词:“I'm not a sufferer. I'm a conquerer. I live for the poor, the voice of my people”。
决赛那天,轮到 Peter 上场时,毫不夸张地说,现场完全被他⼀个⼈掌控,不管是观众,还是在后台的我们高举手至空中,或是跟他⼀起合唱,或是为他高声欢呼。
Peter决赛现场瞬间,我觉得眼前的⼀切是奇迹。那个在海选时还表现得有点尴尬的孩⼦,如今握着⻨克⻛⾃信地⾛到舞台最前⾯,不仅主动地教他的观众唱副歌,还⼀度跃下舞台与摄影师和观众互动,为我们制造了赛场里最燃的⼀刻。 一遍又一遍地,15 岁的他带领着台下 3000 多名观众,反复地高唱着,“我不是受难者,是征服者。我为穷苦的⼈们⽽活,为我的⼈民发声”。
直至今日,那段旋律仍然清晰地萦绕在我耳边。
Peter决赛颁奖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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