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咳嗽的人，一直一直拼命咳嗽的人，一定是精神上有什么问题。”我在心里揣摩着。
我从他的咳嗽中没有听到克制，一丁点都没有。我断定这样的人是危险的，他缺少一条克制的“神经”。
我望向他（带着疑惑与敌意的眼神），才发现他一直在快速地翻书，一直一直快速地翻过一页页纸。手指拍打纸张的动作，发出与咳嗽声相匹敌的声响。我不相信他真的把每一页都读完了。那本书更像是他的“狂躁发泄器”，功能类似于我生气时用来摔碎的酒瓶。
没错，他正在摔他的酒瓶。他早已疯了。他很危险。
公交车上一直急促呼吸的人也是如此。一直一直快速且猛烈地呼吸，而又不像呼吸系统疾病的那种症状。
那呼吸声让我不安。他就像一个被气坏了的恶霸，拳头攥紧铁棍，“呼、呼、呼”地，准备打人——多半是要将人打死。
翻书声、咳嗽声，持续不断。我听到那人的身体里所有的细胞在振奋，在燃烧，在歇斯底里。我说不清是在害怕还是厌恶，又或者两者都有。我更加不明白 为什么其他所有人都视若无睹、置若罔闻，甚至座位离他更近的人，都依然留在原地各看各的书、各忙各的事情。
是他们看得太入神了，以至可以忽略这发疯般的动静吗？当然不是。
或者，他们也像我一样，出于礼貌和畏惧，坐着不敢动弹吗？我为什么还坐在这里不走？我为什么不马上换个座位？这明明很简单。
还是……那些人也正在他们的笔记本上、电脑里，偷偷写着关于咳嗽的人的坏话，吐槽着、埋怨着？
不，当然不是。
我想你看过下面这段对话后会明白，那些人为何能安然无事的坐在原位——
我：“我一直都觉得，一直咳嗽的人是脑神经有问题……正常人都会下意识去克制一下的。就好像一直眨眼的那种病，并不是因为眼睛真的难受吧？”
我姐：“不会。”
我：“这是狂躁症的症状吗？他还一直翻书，疯狂在翻书，一页一页的翻。”
我姐：“你别管他。人家找东西呢。”
我：“啊不是 ，”
我姐：“布偶还行啊 ，”
我：“他坐着看书，然后像发疯一样快速地翻页 ，”（显然我焦急的解释让这条解释更加苍白了...）
我姐：“不就是普通的白猫带个黑眼圈吗？没什么特别的，形态完全就是大白猫。”（因为我说过讨厌布偶的长相）
我：“我为什么总是遇到这种人，为什么其他人都不怕他？他明显就是疯了啊。”
我姐：“这儿的布偶和美短怎么这么多，一只蓝猫都没有。”
我不再说什么了。这就是我和我姐的日常对话。没有任何一方关心对方在说什么，仿佛我们就只是对方的“被表达工具”，充气娃娃的待遇都比这好。
那些人为何不走？他们都麻木了，他们宁愿把疯狂的翻书声当作是有人在书里找东西。他们听不见歇斯底里的细胞，也根本不关心别人拳头里攥了铁棍还是酒瓶。即便他们隔壁真有人疯了，那也没什么稀奇的，他们会像是见过了世面那样，轻松说一句：“这个人疯了，咱们走，别坐在这儿了。”如果咳嗽的人抡起铁棍劈向他们，他们会尖叫着逃跑；如果逃不掉——那可真是太不幸了——他们会哭着趴在地上哀求：“别打我！放过我吧！”他们只在受到伤害时肯去“回应”！无论是对咳嗽的人、疯了的人，还是他们身边的人、朝夕相处的人，都是如此。他们早就死了，而如果有人打算“清理”这摊腐尸，他们的鬼魂就会嚎叫着惊醒，将一团死灰吹向四周，迷了除尸人的眼睛。
他们一早就死了，最热烈的疯子的心都没法使他们复燃。
我不明白他们是在什么样的处境下死掉的。有很多时候我也想做一个除尸人，挥舞着扫把，将他们都扫去垃圾桶——这一摊摊死灰实在太碍眼了！
我也想抡起铁棍，像个疯子一样鞭打他们：
麻木的人们！你们醒醒！快醒来啊！什么都不再使你们动摇！你们像具尸体快要僵了！或许只有疯子的热情才能吓坏你们，只有疯子才有无畏的精神去鞭打你们！即便那样你们还是不能苏醒吗？你们扬起一团灰的样子真让我失望极了！
我的心情平复了些，抬头发现周围坐了更多的人。每个坐下来的人，无一不“专注”于自己的事情上。
不，才不是呢。这儿没有专注，这儿只有剔除。剔除一切“多余的”声音，剔除这个世界想要与他们建立的“多余的”关联，留下可怜的一丁点他们熟悉和习惯的东西——那是什么？正是他们自己的死灰，卷着腐烂的肉和日复一日覆盖上的更多灰尘！他们把那称之为安全！一旦有个火星儿掉进去，他们就吓坏了！他们才不想燃烧！燃烧的心对于他们来说太过疼痛了，这些藏在灰下的鼠蚁啊，是他们自己选择了死亡——这些懦弱又麻木的人！他们尝不到疼痛之中的甜头，他们看不见“害怕”里面也有想要亲近的愿望。他们看不到共同体，却简单粗暴地用自己的死亡来逃脱此共同体将会经历的种种灾难、疾病、失常、绝望、歇斯底里！
咳嗽的人继续咳嗽着。我有些惊讶他居然在那儿坐了这么久，看了这么久的书。
或许他的心也并无我想象得那么狂躁。或许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他快速读完了他翻过的每一页书，他应该能有这样的“超能力”的。
我依然厌恶咳嗽声，不论是我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我趁早还是离开这里，找个新位置，继续看回我原本正看的书。
天呐。
或许我也是那摊死灰，那具腐尸，那些书店里的“其他人”。
咳嗽的人最终也没发疯，我期待着的“除尸计划”落空了。
而当我在期待时——
振奋着的、燃烧着的、歇斯底里的，不正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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