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渡
轮渡向北,河水流淌。
从山上走到渡口不过十分钟,却舒畅到像是一场策划了六天的成功逃亡,甲板上的人不多,大部分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白日梦里。我找了一个靠海的位置坐下,身后是一片风吹过的山影。
船开了,船尾荡起浪涛,远离一片森林,又向另一片森林驶去。海水流淌,牵连城市东西,渡船过海,慢慢的,对岸的建筑有了形状,一幢一幢拔地而起,高楼林立。再回头望,原先的青山站成桥头送别的旅人,在此时此刻仿佛是一种耳语,说成一种离别、一次相遇,目送我在人潮拥挤中投入城市的怀抱。
下船,走出轮渡口的铁门,晨雾里的飘然亭早已看得不真切,海上只有太阳。以前和好朋友坐轮渡的时候,该是过去很久了吧。
三、四年级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脖子上常常挂着一条皱巴巴的红领巾,急切地渴望着外面的世界。好朋友还没有搬家,我们如同栖息在同一个小区里的两只雏鸟,甘愿在周末的午后撒开腿、跑遍每一个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角落。童年所有对空间的认知,都建立在以学校为圆心,到家的距离为半径的狭小天地里,我们有无数次登上礐石海的渡船,从礐石向市区眺望。海岸线上的高楼零落,绵延的一排棕桐树支撑着天空,渔船在海面上飘荡,渔夫撒网,捞起来一船流金,汕头保留着濒海渔村最古老而淳朴的印记。从那时起, 睁开眼睛,每一串记忆都带着清新又咸涩的味道,水汽华滋。
可惜好朋友终究还是搬走了,搬到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变了,不再带着激动与兴奋,坐很久很久的车、穿越许多许多片区去找他,并以此为傲。前个月收到了他从学校寄过来的信件,墨水在字里行间飞梭,编织成一串又一串空洞的文字,不到半页便就此搁笔,宛如一湾河川,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断了流,只留下半页落寞的空白,那些如白云般飘散过去的日子、那些回忆至此,戛然而止。
那时候我才逐渐明白,时光在裹挟着年月匆匆前进时,我们早被冲刷得更淡更远,无法再流经同一条河道。十几年间,很多记忆都被篡改得面目全非,唯一不变的只有这一人一元、一车三元的渡船票价,仍以惠民的面目示人。
车流
汕头的夜空被霓虹闪烁成白昼,连一粒星尘都望不到。抬头尽是看不到顶的屋宇,棱角分明,玻璃闪烁着变化的光泽。为数不多的河道无声拥抱着城市,许多沿河餐馆纷纷落脚,喷吐出氤氲的热气,和沿堤的车水马龙相比,河流显得无比落寞。
夜晚时的车流便是我初中时的运河。华灯初上,我会骑着一辆自行车,穿梭在热闹的城市里,轿车、摩托、货车、公共汽车,有温度的车流推着我向前走。那时候一天要赴两场补习,每天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骑上单车奔波在城市的黑夜里,竟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比起那种被文艺青年标榜起来的孤独,当时的我只觉得如呼吸般自然平静。在被汗水浸透的最后一年,孤独被缩小到一个可有可无的位置,有太多太多对未来的憧憬、誓言和盼望,推动着我不知怠倦地穿行在城市之间,被有温度的河流推向另一个白昼。
补习的地方都分布在春梅里附近,沿着中山中路向东走,很快就可以骑到家,但是我更喜欢从小公园出发,沿着水流的方向走,最后总能在十点半之前到家,虽然免不了要被父母臭骂一顿,但那是我唯一的乐趣。在海滨长廊上享受着惬意的晚风,望着阑珊的渔灯扑闪,一天的疲惫似乎可以一笔勾销,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我才可以想一些无关于学习与生活、而是更为感性的东西,像是被榨干了的陈皮,在窸窣的海风中得以舒展,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不同于今日,以前的老市区就是藏匿在闹市中的一番净土,没有喧宾夺主的朱漆、用水泥砌筑 起来的骑楼,有的只是满地时光沉淀下来的痕迹。破碎的彩色玻璃、晾着衣物的窗户后面,传来不知名的歌谣,风刮过细窄的长廊,卷起泥土和纸屑。骑楼在昏暗的灯光下,展露出原来的面貌,墙壁斑驳,老市区安静得像是一辆徐徐前行的老旧单车,铜铃早已失去了光泽。
如今修葺一新的老市区,已经成为了汕头的招牌景点,每天慕名而来的旅客络绎不绝,但我却渐渐失去故地重游的兴致,面对着那些浓郁的仿造民国建筑风格,我终是惊讶地发现,老市区慢慢变得陌生起来,它带着新青年的棱角,正在与现代社会悄悄接轨。
唯一不变的只有梅溪河,伸出手臂,握不住半点时光飞逝的痕迹,是人无法追寻的。老市区的发展日新月异,河流裹挟那些越来越模糊的记忆,奔流入海,再也不回来了。
暗河
像是以后的以后,我开始一个人骑行。
在繁华的城市里难以见到完整的河道,于是我又回到老市区的外围,刻意避开喧闹衍生出来的张灯结彩,沿着梅溪河漫无目的地穿行。对于一条特殊的河流,不同的人会讲出不同的故事。从梅溪河到乌桥岛只需要三首歌的时间,曾经是我最爱的风景,望着天边如烟絮般散开来的彩云,亦或是车行岸堤时侧目可视的太阳,它一点一点地融化,散作满天霞海,朝升夕落、周而复始,胜过无数自己与人的相别分离,在辉光顺着波涛从目光中散开时,时间和我都可以驻足不前。五年来唯一不变的只有这条河流上的风景,我所能留住的也只有这短短的三首歌的时间。它们在我心中慢慢汇成沉甸甸的一处,在每一个汗水迷眼的夜晚,奔跑跳跃着去追赶那些来不及追忆的似水流年,使我像是会突如其来地拐进老市区,但只是远远地观望;像是会突如其来地停车,走上海滨长廊,聆听海风窸窣,望着月亮的倒影,哀久地停滞在水面上;像是会突如其来地走进一家仍未打烊的书店,翻开几本书,只为读一个故事;像是会突如其来地回头望,望着静默的河水流淌,那背后的城市又会是一番怎样的灯红酒绿?
我也会突如其来地想念某一个人、一些伙伴、一座城市。
他们是穿行在山谷间的迷雾,流淌在我脚下的暗河,带着心脏地搏动,带着温度的情感,在某一个时间点与我相遇,以浩荡的水势承载起我的青春、两条河流便能一同奔跑;又会在某一个转折口与自己告别,甚至无法被我感知的离去。我渴望而不可及的他们,朝朝暮暮追寻的他们,浸泡满河床的回忆,一声声说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在城市凛冽的寒夜里回响,催促着我拼命地去追赶,把城市的灯火连成一条光流,尝试在光流上站稳,努力跑回从前,去追逐那些变得面目全非的人或物,如同一只飞鸟,不知疲惫地追赶着峡谷里如梦幻般的那条河流,不再陷身于旋涡、被暗礁绊倒,拼命地飞,天昏地暗,直到肺泡炸裂,纵身跌入水中,管它又会流向哪里。于是我骑得越来越快,汗水洇湿了我的后背,快到可以看清汽车的尾灯,快到自以为时间也追不上我,快到心脏也负荷不起的那一天,追过一个接一个太阳,一轮又一轮月亮,昼夜更替,四季轮回,我却全然不觉。直到离家太远,直到再也听不到它之处,仍然握不住哪怕一颗水滴。
在十八岁这一年,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像是面对世界的成人礼,越来越多的人和我推心置腹,愿意把自己似水流年中的某一条河流与我分享,我却更习惯自己与自己并肩,珍惜身边的人。终有一天,他们都会与自己告别、分离划开两侧潮汐,从此便是两条不再相遇的河道,带着我太多太多的记忆,在河口处奔腾入海,变得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不见。可是,偶尔总会有一首迟迟不肯切换的歌曲、亦或是茫茫书海中的某一段话,令我想起那条神秘莫测的暗河,仍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流淌,使我想起入夜时的水坝、岸堤上十二点半的蛙鸣、想起精心准备的夜宵,每一碗都冒着热气,想起你写给我的卡片、一张一张的便利贴,想起河流另一端的另一座城市,城市里的某一个人,他们化作盛大的流势,又要流去哪里?
每个人都有一条自己不能言语的暗河,河水湍急,一日快过一日,一年再快过一年,弯弯曲曲地前进,弯弯曲曲地变老。照片和文字是留住河水的唯一方法,它们沉寂在淤积的泥沙底,在夜里等人悄悄地捞起来,回味一番,又重新沉回水底,无声息地奔赴下一条河流。
我们都是某一个人追寻不着的那条河,各自一端,中间没有船只可以引渡。
天地间只剩下海风窸窣,有风的地方就有故事,故事的开头是一汪水湄,故事的结尾也是一汪水湄,绵绵长长,浸泡着许多潮气华滋的记忆,那些斗转星移中,我们不得不抛却的记忆。
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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