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
您好。
我在冲动之下冒昧地给您写这封信,多有叨扰了。
也许您还不认识我,不过没关系……
如果您碰巧记得两个多星期以前陈程带了个同学回家,那么您应该也能够想起那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子,而她正是此刻在写这封信的人。当时您还感慨我们让您想起了您和一位旧友共渡的时光。我们很高兴我们在一起的景象能勾起您一点美好的回忆——活泼灿烂、充满好奇的青春年华——也许吧,但我现在要向您述说的是一个长久以来被埋藏的、却早就不应该被掩盖的秘密。
如果我的冒失惊扰了您,请原谅我。您无需抱着太大的担忧,因为尽管我要说的这件事常有被世人无端谴责的时候,我依然坚定地相信它不是一桩罪过。
还是让我从开头讲起吧。
初见陈程时,说实话,她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瘦瘦弱弱的一个女生,独自拖着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在跟楼梯过不去。我恰巧在她滑了一跤时顺手扶了她一把,顺带给她指明了电梯的方向。她红着脸道声谢谢就跑开了,而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一路小跑着远去的背影,脑子里尽是这样一幅场景:行李箱的轮子卡在阶梯边缘,一个身穿校服的女生倔强地要把它往上拖,她的长发在后脑跟着不安分地晃动。阳光斜斜地披在她的身上,使她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闪闪发光。
后来陈程告诉我说,她早在我们第一次相见之前就认识我了。这句话在当时没有激起我心中的什么波澜,毕竟我的短发在一群马尾辫里倒也显眼,容易被人记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开学第一天,同班同学相遇的巧合让我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同桌。她的近视其实已经很深,只是为了爱美不肯去配眼镜,却非要坐在最后一排,到头来大多数时候还要靠着我把黑板上的笔记读给她听。一开始她一刻不停的说话声让我很不适应,但慢慢地我不再抵触,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早上到教室时,第一件事就是下意识地寻找她叽叽喳喳的声音。
渐渐地,我们熟络了起来,放学后等对方收拾好书包再并肩朝校门走去成为了一种习惯。陈程比我矮半个头,天上有月亮的时候,我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银白月光下微微偏向一边的侧脸,和长长的眼睫毛在眼睑投下的淡淡的阴影。她总是能很快注意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笑着问我在看什么。她浅棕色的虹膜在朦胧的月色里变得黑亮,仿佛不可见底的深渊,但眼神又明明单纯得一眼就能看透。
有时候我盯着我们的影子从后面追上来,胶着在一起,分开后再在下一盏路灯下相遇。我的内心被宁静的喜悦充满着。尽管我还不明白这种心情对我意味着什么,但我已渐渐对它产生了依恋。
那时我们什么都聊,天南地北,大多数时候是我在听。她对影子的喜爱更甚于我,每当她跑到前面伸出手,假装她的影子在摸我影子的头,或者做出各种怪异的动作,就乐不可支。她向我跑回来时,我耳边便围绕着歌唱般的笑声。
阿姨,我无意让这封信变得亢长而单调,但要给故事一个完整的结局,一些琐碎的事情就不得不讲。而对于接下来我要讲的这些事,不论您在阅读时抱着何种的心情,请您务必读完这封信再做评论。
有一天她走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垂着手,像突然被抽空了气力。当我低头看她时,她也没有抬头迎接我的目光了。笼罩在我们周围的气氛寂静得怪异起来,将我们的影子扭曲得张牙舞爪。我犹豫着,但生来的不善言辞让我除了不断调整自己走路的姿势,什么询问或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我们就这样各自揣怀着心事走到了校门,晃眼的灯光下是更长久的沉默,连影子也噤声了。
她突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我慌乱地抬起头来,恰好对上她盈满水光的双眼。一道刺眼的车灯在她脸上一扫而过,一瞬间给那滴顺着她的脸颊弧线滑下的泪珠增添了金色的光芒,恍然若我们第一次相遇时的阳光。随后灯光匆匆而去,只留下一滴毫无生气的水从她脸上摔落,砸在我的心上。我清晰地感到我的心脏和她的正以同样急促的节奏冲撞着我们的胸膛,但架在它们之间的肋骨让它们无法相遇,我尚不知道她的哭泣是为了什么,但我明白我为自己刚才走来,对她的反常毫不作为感到悔恨。同时我也意识到,我对她温热的身体紧贴在我手臂上的感觉已不再是朋友间的依赖那么简单。
但我还是说不出话。对我自己身份的重新认识使我的思绪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惊异的情感混乱地堵塞在我的喉咙,让我贫乏的话语只能卡在腹腔。陈程已经擦干了眼泪,她抽了抽鼻子,像往常一样向我告别,转过身离开了。我看着那个熟悉的书包安慰似的拍打着她的背,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过往的车辆和人群在我眼前制造出一副明暗交替、喧闹嘈杂的景象,我只是迷茫地看着,一时不知该为哪件事情忧心。
自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在表面上一如往常,事实上却隔上了一层薄膜,使我们只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而不能再相互触碰。这层薄膜最先来自于我。
我意识到自己对她的感情远不止朋友以后,恐惧感深深攫住了我。在我前十多年的人生中,我从未这么害怕失去一样东西——即使我甚至还从未拥有它。我不知道陈程该怎么看我,因为连我照镜子时,对一成不变的外表下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感到不知所措。因此我尽量避免了和陈程的肢体接触,当她和往常一样抱住我的手臂,我总是不久就找到借口将她挣脱。起初陈程并不留心我的尴尬,后来她渐渐明白过来。在她微微诧异的眼光里,我们越走越远了。这样的距离不仅体现在交流上,更直接表现在我们走在一起时。我再没看到我们的影子拥抱在一起。
我们之中,最先慌乱的是我,最先沉不住气的却是陈程。那天我们走在路上,如过去几个星期一般分开微妙的距离。她几次抬头看我,又欲言又止地低下头去。我残余的一点勇气让我只敢用余光和她对视。后来还是陈程拉着我的手臂,我们走到池塘边去。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在云层的遮映下模糊地飘荡在池塘中央,细碎的磷光在她脸上轻轻地相互碰撞。我们在池边坐下,谁都清楚对方想说的话,但谁都没开口。
“林清,”她像之前在校门的那个晚上一样突然叫了我一声,但这次她说了下去,“我的父母离婚了。”
仿佛她长久以来压抑的阀门就这样被突然打开,我看见有泪水在湖面激起一圈慢吞吞扩展的小涟漪。
在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我才了解到这段日子她是如何把她口中的“负能量”埋藏在心里,努力过正常的生活,又是如何渴望能向我诉说,却又不得不在我甩开她的手后打消念头。她的啜泣像是在指责我的无能,我没有哭泣却也呼吸困难了。当月光完全隐没在云层之后,我们周围依然有不少学生经过,回头看着陈程,用手指指点点。那一刻,我的心终于突破了一直在无形中束缚着我的网和刺,在我的胸膛内对我的逃避发出剧烈抗议。我感到我的脸因充血而肿胀;我抱住了她。她僵直的身体很快倒在我的怀里,颤抖不止。我因为激动而手脚冰凉,大脑在一片空白中贪念着她的体温。
阿姨,我现在提起这件事,并不是想指控您和叔叔的离婚对陈程带来的影响。我知道你们都很爱陈程,做出这个决定也一定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思虑。我相信正是如此,您才更加能够明白,两个人,爱或不爱,结合或分开,无论是以何种身份、何种性别,只要他们在这么做时不违背自己的内心,就不该受到任何无端的谴责。
还是继续往下说吧。那天晚上以后不久,我以为我们的关系总算有所缓和,但陈程却出乎我意料地开始躲着我。我发现她总以单音节的字回答我的问题,听我说话时也不再直视我的眼睛。尽管我一直尝试不去想这种可能性,但她回避我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我想她是发现了我对她的感情;我就要失去她了。
然而在那以后不过一个星期,就在我渐渐失去挽回她的希望,在不舍和挣扎中决定要放弃时,却突然收到了她的信。我怀着巨大的紧张和不安读下去,心情却逐渐转为心疼和狂喜了。原来她早在和我相遇之前就注意到我,在相处中对我萌生了和我对她相同的感情,在渐渐靠近时满足而又害怕失去。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地掩盖自己的内心,自以为是在保护对方,殊不知彼此最想要的都只是一个名正言顺拥抱的理由。
然后,自然而然地,我们在一起了。请原谅我在向您讲述完前面的故事后将结尾省去,而让它成为陈程和我之间独有的秘密。结局是如何发生的,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经发生了,且我们都不会为此后悔。
阿姨,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我的眼前又浮现出我和陈程的种种,那些慌乱和欣喜,此时又重现在我体内,与新的紧张交织在一起。我知道陈程很重视您的看法,因而常常为您是否同意我们的感情觉得不安。我瞒着陈程给您写下这封信,一是为了让陈程不再为此心烦意乱,二是让您更清晰地看见我和陈程,与这世上任何一对相互爱恋和依靠的情侣都别无二致。
阿姨,我们花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才能彼此相拥,在孤独时互相陪伴,在漫漫长夜里成为彼此的光。有的人会抱着同情说,我们是因为灵魂进入了错误的身体,才爱上与自己性别相同的人。但他们在这样说时,往往已经带上了爱情是男女之间专属产物的偏见,所以才认为我们是一个错误。但我相信我们不是错误,在最深深处,我们的灵魂没有性别,相互间的吸引就像磁铁相吸一样简单而直接。不论前方的路有多艰险,只要我们能够牵着手,就一定能在霓虹之下走到人生的尽头。
写到这里,我已经心神不宁,迟迟不愿将信收尾。但我仍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信寄出,静待您的一个点头和一声祝福。
祝
身体健康
林清
2018.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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