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天色渐明,她稍作梳洗,正要出门,却碰到迎面而来的杨过。
“郭伯母,郭伯伯可还好吗?”
“过儿,你呢?伤势还要不要紧?进来说话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房中,杨过道:“过儿服了郭伯母那么多九花玉露丸,那点外伤,不值一提。咦,郭伯伯呢?”杨过在房内搜寻了一圈,不见郭靖踪影,诧异道。
黄蓉道:“昨夜,我已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蒙古人为他而来,若他不在,我们也可负担轻些。”
杨过点点头,“郭伯母说的是。”又觉得有些奇怪,“那郭伯母你怎么没一起走?”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过儿,”黄蓉面色凝重,“靖哥哥不在,恐这些人进城来恼羞成怒,大肆杀戮,这满城百姓,郭伯母就托付给你和朱师兄了。”
杨过幼失怙恃,无人教养,跟了小龙女,更是不通世故,也就是在桃花岛上跟黄蓉读了些诗书,来到襄阳之后,又被郭靖忠义所感,才有了些许家国之念。此时黄蓉托付如此重担,激起了他心中无数豪情,一口应道:“郭伯母你放心。郭伯伯怎样做,过儿便怎样做。”
黄蓉笑着点点头,又问道:“你师父呢?我找她有些事情。”
杨过微觉奇怪,什么时候郭伯母和姑姑有这么多话说了?却也没多问,只道:“姑姑昨日后半夜才睡,我出来时她还没有醒。郭伯母你自去房中寻她便是。我这便去帮朱大叔巡城。”
黄蓉应了,看着杨过出门,自己去找小龙女。怎么才能让她答应呢?这事别说对她一个年轻姑娘,就是她自己,这般想一想,也觉得难以下手。黄蓉左思右想,都是一个束手无策,罢了,实在不行,就自己动手吧。
到了小龙女的房门外,她停下了脚步。
深秋的清晨,空气里湿湿冷冷,天色还带着一丝青灰。来到襄阳后,整日为军国之事忙碌,风花雪月,早已抛之脑后。此时此刻,她想起桃花岛上繁花似锦,绿竹殷殷,想起他们在岛上那些不曾留意的日日夜夜,那些平淡如水的生活,竟是再也不可求了。
从昨夜至清晨,她有条不紊的给自己慢慢铺着一条死路,没有半分犹疑,此时却燃起了一丝对生的贪恋。金轮法王还没有来,小龙女还没有醒,腹中的孩子还在鲜活的跳动,还能……再深深的吸一口气。
她呆立在廊下,看着东方渐渐泛起金光,听到屋内终于有了声响,思绪戛然而止。她笑了笑,在心中对自己说,蓉儿,你这一生,求仁得仁,还有什么不满足呢?够了,已足够。
推开小龙女的房门,小龙女正在梳洗,看到她进来,向她点点头,黄蓉自去桌旁坐下。小龙女梳洗毕了,看到正闭目养神的黄蓉,仿佛该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黄蓉察觉她的窘迫,开口道:“龙姑娘,过儿去巡城了。”
小龙女“嗯”了一声。
黄蓉睁开眼,看着她道:“龙姑娘,我有一事求你。”
小龙女不解,“什么事?”
黄蓉抚了抚自己的肚子,缓缓道:“我腹中孩儿已足月,这几日应该就会出世了。”
小龙女以为她要反悔,心下竟然暗暗松口气,没想到她话锋一转,又道:“可是我怕我等不到那日了。你们必须尽早离开襄阳城,更加不能让郭大爷得知你我的约定。”
“那……”
“所以,”黄蓉盯着她的眼睛,“我要求你取走我首级以后,将孩子取出来。”
小龙女骇的不知如何是好,结结巴巴道:“你,你是说,是说……”
“对!”黄蓉斩钉截铁道:“我是要你剖腹取子。”
小龙女已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不……这怎么行呢!这,这,我不行的……”
黄蓉恳求道:“我只有这一个请求,我不能让孩子给我陪葬。龙姑娘,求你!”
小龙女本就对取她首级一事犹豫不决,这时听说这件惊世骇俗的事,更加头摇的拨浪鼓一般,“郭夫人,这事……我做不来的。我还是和过儿商量一下的好。”
黄蓉大急:“万万不可!这个法子告诉过儿,就等于逼他自戕!难道你舍得过儿死吗?!”
小龙女给她逼的愁肠百结,应又不是,不应也不是。此时传来一阵金属撞击之声,原来是金轮法王到了!小龙女顿生急智:“郭夫人,我先去相助过儿,这事等今日危机过去再说不迟。你先回去照顾郭大侠吧!”说完也不待她回应,已费出门去。
黄蓉急忙追出去,却哪里还有影子!她只得回到自己卧房,将床上布置一番,让人以为郭靖还在房中,免得众人问起。她知道自己如今的状况就是出去也帮不上忙,干脆在房中安安静静的等候。
也不知靖哥哥醒了没有。她怕郭靖半途醒来坏事,足足下了一日一夜分量的迷药,若不是怕药量实在太大伤了身,让他昏睡三日三夜最好。可是郭靖意志极强,内力深厚,若他一意与药力相抗,那能睡多久当真不好说。自己也是趁他重伤虚弱不设防才能顺利下药,如果在平常,也许连几个时辰都困不住。
一股浓烟渗进来打断她的思绪。从窗户缝里往外一瞧,原来金轮他们找不到郭靖,就开始四处点火。反正郭靖不在房内,她又视死如归,全不理会。
“郭伯母,大火就要烧过来了!”杨过冲进房中,看到她的布置,心下了然,原来郭伯母在玩虚虚实实的把戏,难怪她不肯走。
“郭伯母,你也找个地方避一下吧,我去想办法把他们引出城外。他们现在以为郭伯伯就在府中,再这么烧下去,这一片都要变成火海了!”
黄蓉对他微笑点头:“过儿,我替郭伯伯和襄阳百姓多谢你。”
杨过从来难得黄蓉青眼,此时得她这句嘉许,心里竟然雀跃如孩童般,笑道:“郭伯母,自桃花岛上受你教导起,这可是你第一次真心实意夸我。”
黄蓉一怔,随即嘴角微扬,“难不成,你一直介怀吗?我还以为你只在意郭伯伯说的好坏呢!”
杨过自己也颇觉诧异,为何黄蓉一句话,对他触动如此之深?兴许连他自己也不知,他对于这个才智武功皆出类拔萃的伯母,心中先有孺慕,才有怨恨。怨她不能以诚待己,处处提防,恨她不肯教自己功夫,瞧不起他的出身人品。偏偏他心高气傲,决不肯输了这口气,若是不能凭真本事胜过她,决不低头。 偏他自负聪明绝顶,却处处输她一筹,不服气的同时,也更加钦佩。此时得她一句认可,心中多年来的怨恨瞬间都抹平了,连之前心心念念的父仇都抛诸脑后。
黄蓉看他欢喜如孩童,又想到他身中奇毒,心下一片柔软,对他道:“你无需担心我,自己也要处处小心才是。”
杨过点头应是。在房中搜寻一圈,看到一件郭靖的斗篷,灵机一动,将斗篷搭在肩上出门去了。
黄蓉看外间火势越来越大,心念一动,将柜子里郭靖的衣物鞋袜拿出来打了个大大的包袱,又将孩子的衣物襁褓等物收拾好放在手边。听的外间嘈杂慢慢消失,预备起身换个地方避难,忽然腹中一阵剧痛,又坐回床边,心里又喜又悲:这个档口还真是卡的好啊……
小龙女得了杨过的嘱托,来看黄蓉,实则心里抗拒的很,若是她还要再提那个要求该怎么办?再者,即便是取她首级,她也下不了手啊!在门外踌躇了半日,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再不进去,不用她动手,烧也烧死了,只好推开门进去。
黄蓉只觉阵痛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来越往下走,每熬过一次,都是大汗淋漓,眼前越来越花,身子软的不像话,好想就这么睡过去。这念头一起,下一波疼痛又如潮水般涌来。
小龙女看到她这样子,心中一喜,她不懂得掩饰,开心的问道:“这是小宝宝要出世了吗?”
黄蓉擦擦眼皮上滴落的汗水,看她这般欢欣,又好气又好笑,知是剖腹取子的事为难她了,疼痛逼的她牙关紧咬,只好点了点头。
“那……我该怎么帮你?这里火快要烧过来了,你……还能不能换地方?”小龙女看她难受,不知要不要扶起她。巴巴爸爸啊啊啊吧
黄蓉熬过这阵,松了口气,问道:“火烧到哪里了?这屋子后面有个小院子,原本是仆从住的。隔了一道女墙,撑个一时半会应该不成问题。再远……”她咬咬牙,喘口气,“再远……我就不成了……呃……”
小龙女手足无措的等她又熬过一波疼痛,看到她极慢的点了点头,这才扶起她往后院走去。
“等等……”黄蓉将小包袱拿在手中,大一些的包袱交给小龙女,“烦你帮我把这个交给郭大爷。”
小龙女面露不忍,一手接过包袱,一手扶住她。此时早已浓烟滚滚,她们刚出房门,就听见“哗啦”一声,接着一声巨响,梁柱塌了下来,两人心里都暗道:好险!
郭靖的府邸原本是城中一家富户的宅院,襄阳开战之后那富户举家东迁,主人感念郭靖守城之义,将府邸赠与他住。这排下人房是主人家近身伺候的仆从所住,靖蓉二人不喜身边有太多仆从,是以这排房子便闲置了下来。
小龙女就近推开一间,将黄蓉扶进去躺下。她疼的浑身冒汗,身子挨着冰冷的床铺难受至极,本来就没吃什么食物,此时力气渐渐消耗殆尽,眼皮沉沉的就要不省人事。
她用力守住灵台一点清明,咬破舌尖,硬逼着自己醒来,对小龙女道:“龙姑娘……若是我……不,不成了……就拜托你……”
小龙女手足无措,“郭夫人,我,我不成的……这怎么行……”
黄蓉暗叹一声,摸了摸袖中的匕首。疼痛突然间加剧,一股热流涌出,不多时,一声儿啼破空而出,黄蓉心里一松。
“郭夫人!是个小女娃!”小龙女从来没见过人生孩子,见到满身血污的小婴儿,又惊又喜,手忙脚乱。
黄蓉筋疲力竭,躺在床上看她的样子微微笑了笑,指挥小龙女找到剪刀,剪断孩子的脐带,又让她拿出从卧房里带来的包裹,取出干净的布巾和孩子的襁褓。好不容易一切收拾妥当,她再也撑不住了,闭上眼,想要睡去,她心中无憾,便求速死,“龙姑娘,动手吧。”
小龙女看看她,又看看怀中的婴儿,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情急之下,竟逼得她想出了一个主意,“郭夫人!我有了一个办法!能给过儿换回解药,你也不用牺牲。”
黄蓉本已渐渐陷入昏睡,听到她如此说,突然心中生出不好的感觉,勉力睁开眼,“龙姑娘,你说什么?”
小龙女一脸喜色,“郭夫人,我抱着这小女娃去绝情谷给过儿换解药!等到过儿的毒解了,我便和过儿把她抢回来,岂不两全其美!”说完也不等黄蓉反应,抱着郭襄去找杨过。
黄蓉大急,眼前一阵阵发黑,“龙姑娘!……”熟悉的阵痛传来,黄蓉一愣,这怎么……却由不得她多想,疼痛一阵阵袭来,除了用力扛过去,再没力气做别的。
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她颤抖着抱起心心念念得来的儿子,泪流满面。
“靖哥哥……靖哥哥……襄儿……”
“襄儿……”
郭靖睡梦中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难过,一时焦灼如火烧,一时又如坠冰洞。身体像是被不可撼动的牢笼紧紧束缚着,他拼命撞击,一次又一次。他心里惦记最后看到蓉儿的那滴泪,心生不祥。她说,靖哥哥,对不起。什么对不起?对不起什么?蓉儿要做什么?他要冲回去看看,这该死的牢笼,到底什么做的这么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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