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的小说《繁花》发表于2012年。小说里写了很多比较俗气的事情，看起来啰啰嗦嗦，好似在街头听人讲闲话。可这并不是小说唯一的层面。

“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在俗世之上，尚且有超脱凡尘的观望者。在俗世之中，像康总、沪生、阿宝等人，他们也常充当“不响”的旁观者。而当小说人物回忆人生时，他们总是“不响”，这意味着他们即是人生这场大戏的演员，也是坐在席上的观众。

这几种不同的“不响”，划开了《繁花》小说世界的不同层次。每一个层次都有演员，都有旁观者。洞若观火，却不声不响，有冷漠、有悲悯，也有不能插手的无可奈何。

一、俗世之上的观望者

金宇澄的小说《繁花》开头，陶陶给沪生讲了一些闲话。沪生没有直接评价，而是讲了个故事，他说很久以前，村里一个人做了不体面的事，耶稣就对大家说：“如果是好人，现在就去动手。”结果，谁也没有惩罚那个人，都各自回家去了。沪生说，耶稣眼里，天底下，有一个好人吧？

在这里，就出现了一个视角，那就是从神眼中，如何看待红尘中的男女。对于好事，他们“不响”；对于坏事，他们还是“不响”。

《繁花》里俗世之上的观望者，根据各人所信奉的对象而有所不同。玫瑰对李李来说，代表着巨大的伤痛，是她不愿提起的回忆。当往事成风，李李仍旧觉得，菩萨还看得见玫瑰，那朵代表着伤痛的玫瑰，也将跟随她一生。阿宝对李李说了一段话，他说李李所相信的神，其实看不到人世疾苦，当世人如荷花根茎一样在黑色的淤泥里挣扎时，他们看到的，却只是天国花园里绽放的荷花。

小毛的前妻春香，她的第一段婚姻，是不如意的。结婚那天，一切准备就绪，但是没有人关心春香自己是否情愿，她就像被簇拥着赶上舞台的演员，只能顺从，把一切安排归为天意。

春香讲了小说里很经典的一句话：“我对上帝讲，我要结婚了。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

金宇澄的《繁花》里，小说人物被命运裹挟、推动，他们如吊线木偶一般，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和无穷的沉默。小毛曾感叹，他觉得时间、往事，甚至是他们自己，都轻飘飘得如同灰尘一般。也许，在那些俗世之上的观望者眼中，小说人物的喜与悲都是微不足道的。或者说，他们把喜与悲看得太透，便不愿插手改变什么。

二、尘世中的旁观者

“看客”一词，在文学中，多有种冷漠的意味。但是在小说《繁花》里的那些看客，他们的沉默里，倒是有很多身不由己。无法改变结局，尊重他人命运，便只好“不响”，眼看着友人、熟人坠入深渊。

梅瑞过得不如意，总是跟康总诉苦。康总只能话里有话地提醒她多加小心。他为了让梅瑞清醒一点，对她说：“女人比较天真，比较笨，高级骗子，全部是男人。”可惜梅瑞并未听懂。后来再见梅瑞，她已被小开利用，康总便讲监狱女犯的事来提醒她，她那点小聪明，哪里是小开的对手。康总见她执迷不悟，再次重复女管教的话：“男人做的计划，一个比一个聪明，女人做的计划，一个比一个笨。”

可惜梅瑞并未听进去，最后毁在小开的手里，连亲妈都弃她而去。从开始的放肆到最后的颓败，康总目睹了梅瑞陷入悲剧的整个过程，他除了偶尔点醒她几句之外，也别无他法，只能闷声不响。当梅瑞在饭局上崩溃跌倒，是康总抢先上去照看她，但错已铸成，为时已晚。

小说《繁花》里陶陶的悲剧，沪生算是旁观者。沪生暗中提醒过陶陶很多次。当陶陶有歪心思时，沪生说：“又是女人，吃足女人苦头，还不够。”陶陶被小琴迷住，以为小琴是单纯温柔可怜的女子，沪生却说：“陶陶，看起来，这像是甜面酱，说不定就变火辣酱。”陶陶仍不信，沪生又说，不一般的女人最要小心，否则结局惨重，承受不起。可陶陶不听。最后陶陶才发现，小琴心如蛇蝎，而此时的陶陶，抛妻弃子，已经毁掉了自己的一生。

小毛年少时，曾一时糊涂，与银凤有私情。银凤的邻居二楼爷叔偷看到所有的秘密，于是事情败露，小毛娘只好安排小毛和春香仓促成婚，银凤也搬了家。小毛到死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银凤曾跟阿宝说过所有秘密。当阿宝与小毛重逢时，小毛已是重病将死。大家一起吃饭，谈及往事，小毛从别人口中得知二楼爷叔其实并非好人，他很惊讶，但是此时，阿宝仍是不响。

那可是小毛的心结啊。他一直以为是银凤无情，于是他才会赌气结婚，此后搬家，与朋友失去联系，半生郁郁不得志。可阿宝纵使知道真相又能如何，小毛快要死了，说出来无法改变什么，只能徒增烦恼，于是，阿宝怀揣秘密，只能一声不响。

都说旁观者清，可是再清醒，再明白，他们也不能代替别人去做任何选择，所以，除了偶尔提醒几句，他们也只能只能沉默。在他们清醒的旁观中，小说人物梅瑞、陶陶、小毛慢慢地等到了悲剧的结局。纵使再关切，却也无能为力。这种无力感，加重了小说人物的悲剧性。

三、戏中人的“不响”

金宇澄的小说《繁花》里，小毛曾说：“过去的事体，只能一声不响了，响有啥用，总算老房子敲光了，过去，已经是灰了。”

回顾自己的一生时，仿佛自己就是旁观者。可是时光已去，青春不在，还能挽回什么呢？不过是徒增叹息。于是，“不响”也是一种无奈，往事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发生任何改变。

陶陶最爱絮叨，可是当他发现自己被小琴欺骗之后，他什么也不想说，甚至连命都不想要了。梅瑞最后对沪生说出她的遭遇，她已是狼狈不堪，只想给自己一个了断。小毛的结局，是在众人的陪伴中，逐渐没了呼吸。

小说《繁花》里的其他人，汪小姐怀着畸形的胎儿，李李遁入空门，小琴坠楼而死……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最终，也不过是沉默着退下舞台。

自己不盲，友人旁观，上方还有更大的旁观者，就在这些注视下，匆匆走完一生。从热闹，走向枯寂。从絮叨，变得沉默不语。观者甚多，而戏却演不好，终至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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